楔子 努力

  在『回憶錄宣言』中,我提到不久之前,才脫離杜鵑窩的生活。換句話說,我已經離開梁若水任職的那家精神病院,回到家中休養。而我的精神狀況,當然也恢復到一定的程度,至少,我能夠將那段匪夷所思的經歷,寫成《錯構》那本書,當作『衛斯理回憶錄』的一個引子。

  不過,在回憶錄正式展開之前,似乎還需要對我的復元始末,做一個比較完整的交代。以免會有讀者以為,我如今寫下的這些文字,仍然是一個精神病人的瘋言瘋語。

  *  *  *

  在梁若水醫師的悉心照料下,入院後的第七天,我的神智終於清醒過來。在白素趕到醫院之前,我已經在病房中,從頭到尾仔細聽完她的錄音。然而,那段錄音非但對我沒有幫助,反倒令我的心智更加混亂。沒錯,我聽得出那的確是白素的聲音,可是它無法讓我有任何情緒上的波動,因此我幾乎立即斷定,那段錄音是精心偽造的,雖然模仿得維妙維肖,但在某些極其細微之處,仍然露出了馬腳。我的耳朵雖然沒有聽出來,但是我的潛意識,卻分明察覺到這些細微的差異。

  當時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,這是個無止無休的陰謀!於是我以最嚴厲的口氣,向梁若水醫師表示,我不要見這個自稱白素的女子。

  事後我才知道,就在那個時候,白素剛好來到病房門口。聽到我瘋狂的吼叫聲,白素驚訝得不知所措,但她總算是忍住了,並沒有推門進來。她耐心地在外面等了許久,終於等到一面搖頭一面走出來的梁若水。

  回到梁若水的辦公室之後,白素和梁若水兩人,針對我的病情進行了詳細討論,並且做出種種設想。最後梁若水明白表示,從現代實用醫學的角度,她對於像我這樣的病人,已經沒有任何把握。然而,她又迂迴地暗示白素,主流精神醫學固然早已揚棄催眠療法,她個人倒是不反對嘗試。不過,梁若水馬上又補充道,她自己雖然對催眠也頗有研究,但是像我這種情況,她自認自己的催眠術派不上什麼用場,必須請到真正的催眠大師,才會有一絲希望。而想請到這樣的大師,一定要白素親自出馬才行。

  白素當然懂得她的意思,所謂『真正的催眠大師』,指的是非人協會的一位成員。身為我和白素的老朋友,梁若水對於我所記述的經歷,一向都相當留意。若是那些經歷和她的本行有關,例如牽涉到人類的思想、記憶之類的心智活動,她更是會詳加閱讀。因此之故,她自然對『努力大師』這號人物,有著深刻的印象。

  白素在加入非人協會之後,又認識了不少新會員,努力大師便是其中之一。既然能夠成為非人協會的一員,努力大師在催眠術上面,自然有超人一等的獨到造詣。話說回來,雖然擁有大師的頭銜,他的外形卻普通到了極點,任誰也不會把他和『大師』聯想在一起。他的雙眼始終毫無神采,視線連焦點都沒有,看來絕不像具有任何催眠能力,反倒像是隨時處於睡眠不足的狀態。但是人不可貌相,努力大師最大的本領,就是能在不知不覺間將對方催眠,完全無需借助於任何道具、手勢或暗示的言語。

  幾年前,我曾經親眼見識到努力大師的真本領,不禁佩服得五體投地。當時,我們的朋友典希微小姐,腦海中有一段記憶遭到外星人封固,怎麼想也想不起來,努力大師卻能讓她在毫無所覺的情況下,自以為又回到那段記憶的現場,將整個事件『重演』一遍,終於使得真相大白。我將這段經歷,記述在《天打雷劈》這個故事的結尾,梁若水想必是讀過的。

  決定了請努力大師出馬之後,白素絲毫沒有耽擱,第一時間便和非人協會總部取得聯絡,詢問努力大師當下的行蹤。當天晚上,白素回到家,就和努力大師通上了電話。白素在電話中,詳細敘述了我的狀況,以及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。不料努力大師表示愛莫能助,原因是當年在催眠典希微的過程中,他消耗了太多能量,至今尚在復元階段,至少還需要三、四年的時間,才有可能恢復原有的功力。

  白素當然不肯輕易放棄,硬著頭皮問道,有沒有可能請其他人和努力大師聯手,以彌補他尚未恢復的功力。聽到白素這樣講,努力大師險些要摔電話。好在白素急中生智,連忙解釋道,她所謂的『其他人』,並不是指任何催眠師,而是其他領域的奇才異能之士,例如同為非人協會成員的靈媒阿尼密,或是某位修為極深的密宗上師。

  聽完白素的解釋,努力大師總算沒有發作,可是對於這項提議,他仍舊嗤之以鼻,言下之意,似乎對阿尼密等人頗不以為然。正當他準備收線的時候,白素突然福至心靈,脫口問道,倘若這個輔助並非來自人力,而是科技的力量,努力大師是否願意一試?

  老讀者們想必已經猜到,白素這時心中想到的,當然是戈壁、沙漠這兩位世界頂尖的科技怪傑。過去二十年來,在我所記述的許多故事中,經常提到他們發明的各種尖端科技裝置。(對了,我在『夢中世界』遇到的戈先生和沙先生,就是我對戈壁沙漠兩人的記憶投影。)白素當時的想法,正是要借用戈壁沙漠兩人的專才,來彌補努力大師尚未恢復的功力。

  事後想想,連白素都覺得這個提議是個險招,努力大師對於科技的反感,很可能不下於靈媒或密宗。沒想到白素說完,電話那頭居然傳來努力大師的哈哈笑聲,兩天之後,他就出現在白素面前。

  這兩天中,白素早已聯絡上戈壁沙漠,請他們儘可能做好準備工作。在機場接到努力大師之後,白素隨即驅車前往戈壁沙漠的實驗室──那裡也是他們的住宅,只不過他們並非以實驗室為家,而是把整棟大宅,改裝成一間完善的實驗室。

  努力大師和戈壁沙漠各有各的古怪脾氣,絕對談不上一見如故,好在有白素居中協調,雙方總算針對問題找出了解決之道。根據努力大師的說法,他因為尚未復元,現在所能發出的能量波,還不到正常時期的三分之一。戈壁沙漠則提出兩個方案,其一是利用外在的電子裝置,將這種能量波捕捉後加以放大,其二是將電極貼在努力大師的頭部,直接提升大師腦部所發出的能量。

  考慮良久之後,努力大師選擇了第二個方案。原因是他對於第一方案沒有信心,擔心能量波經過放大後,即使產生微乎其微的失真,也會導致不可測的後果。當然,對他自己而言,第二方案的風險要大得多。但是戈壁沙漠再三保證,在實際進行之前,會做好各種檢測,以確保電極所注入的能量,不會對努力大師的腦部造成任何傷害。

  為了爭取時間,努力大師當晚就住在戈壁沙漠的實驗室,以便配合各種檢驗和測試。好個戈壁沙漠,不出二十四小時,兩人已經完成整個裝置的原型,試用之後非常成功。據說戈壁曾經自告奮勇當實驗品,結果陷入深度催眠,回憶起一段塵封的童年往事,醒來之後卻毫無記憶。事後,沙漠為了避免彼此的尷尬,不但自己絕口不提這件事,還刻意銷毀了相關的影音紀錄。因此知道這段往事的人,嚴格說來只有沙漠和努力大師自己。

  緊接著,戈壁沙漠又花了一整天的時間,將這個裝置縮小成可攜帶的型式,得以掛在努力大師腰際,電極則隱藏在一頂帽子之內。因此,當努力大師出現在醫院時,不知內情的人,根本看不出來他身上帶著那樣的裝置。

  當時,我的心智仍然處於極其紊亂的狀態,因此對於努力大師的催眠過程,我並沒有明確的記憶。此外,在催眠進行到一半的時候,努力大師突然要求清場,並下令關閉所有的錄音和錄影設備,以致這段最關鍵的過程,竟然沒有留下任何紀錄。白素和梁若水只能告訴我,她們在病房外等了半個多小時,然後房門猛然打開,只見努力大師面如死灰,跌跌撞撞地走出來,看也不看她們兩人一眼,便邁著蹣跚的步伐逕自離去。白素連聲呼喚,努力大師卻毫不理睬,白素原本想攔下他,但又實在擔心我的安危,最後決定第一時間衝入病房。

  進了病房之後,白素立刻大大吁了一口氣,而尾隨在後的梁若水,也隨即露出欣喜的表情。因為她們兩人一眼就看出來,坐在沙發上的我,雖然滿臉倦容,眼神卻已經恢復正常,正在努力對她們擠出一個笑容。生龍活虎的衛斯理,終於回來了!

  後來,戈壁沙漠曾經不經意地提到,他們當時雖然不在現場,卻一直在監看努力大師身上的那套裝置。根據他們的遙測紀錄,在努力大師對我進行催眠的時候,那套裝置的輸出功率,曾經有二、三十分鐘的時間,跳到百分之兩百!他們兩人查了又查,始終無法找出真正的原因。但是我相信,努力大師當天的古怪行徑,一定和這個怪異現象有著密切關聯。

  無論如何,最重要的是,努力大師藉由高深的催眠術,的確將我從瘋狂邊緣救了回來。從那一刻開始,我終於能用理性的思維,探索夢中世界的那一段『錯構記憶』。

  *  *  *

  對於努力大師的催眠過程,我無論怎樣努力回想,也只能記起零零星星的片段。因此,我只好以實事求是的態度,根據自己記憶所及,將其中最關鍵的過程,扼要敘述如下。

  簡單地說,努力大師帶我回到了我的『心靈空間』,或者說,努力大師設法進入了我的心靈空間。然而,這兩種說法,或許並沒有實質上的分別。

  不過這一次,心靈空間雖然仍是灰濛濛的一片,卻沒有再看到密密麻麻的亮點矩陣。我面前的物事,換成了一堵巨大的磚牆,不,那並非一堵牆,因為那一塊塊看似磚塊的結構,其實是一個又一個的小抽屜。勉強形容的話,有幾分像中藥店的藥櫃,只是這個藥櫃向左右兩側無限延伸,根本看不到邊際。

  努力大師輕飄飄地來到『藥櫃』之前,隨手打開其中一個抽屜,並揮手示意我湊向前去。我正在猶豫是否要邁開腳步,沒想到眼前一花,已經來到努力大師面前。

  努力大師指著那個抽屜,問道:『這裡面是什麼?』

  我低頭一看,是一堆晶瑩玉潤的石子,不假思索地答道:『雨花台石!』

  努力大師追問:『對你有任何意義嗎?』

  我想了一想,道:『我曾經有一項奇特經歷,和一塊特殊的雨花台石有關。』

  努力大師點了點頭,又將另一個抽屜拉開少許,道:『這裡面又是什麼?』

  我瞥了一眼,隨即答道:『一隻銅鈴,好像是密宗的法器。』然後,沒等努力大師再開口,我馬上補充:『是的,它和我的另一項經歷有關。銅鈴後面,應該還有兩樣東西……』

  努力大師高聲問:『還有什麼?』

  我連忙答道:『一簇永不凋謝的鮮花,和……』

  努力大師厲聲催促:『說下去!』

  我皺了皺眉頭:『和一隻活生生的斷掌!』

  努力大師沒有再說什麼,逕自拉開另一個抽屜。裡面除了一張小紙條,其他什麼也沒有。我湊近一看,紙條上寫著一個英文字:KATSUTOXIN,我突然感到心頭一陣刺痛!

  努力大師眨了眨眼睛,似乎對於我的痛苦感同身受。但與此同時,他又拉開一個小抽屜,道:『這裡面並沒有任何實體,不過,卻也不是空無一物!』

  我接口道:『對,裡面有一個影子。』這時,我已經想通了是怎麼回事,又道:『我懂了,每一個抽屜,保有我的一組記憶。』

  沒想到努力大師卻揮了揮手,朗聲道:『並不盡然,你看看這個抽屜裡面,裝著些什麼東西。』說完,他踮起腳尖,拉出高處的一個抽屜,捧到我面前。

  我看了一眼,露出不解的表情。那個長長的抽屜,沿著對角線分隔成兩部分,裡面各有一樣不起眼的小東西。

  我正準備發問,努力大師卻先開口:『你該知道什麼是同位素吧?』

  我不明白他為何突然這樣問,但還是點了點頭,道:『化學元素週期表中,每一個元素佔據一個位置。如果有兩種元素,化學性質相同,質量卻有差異,只好擠在同一個位置,就稱為同位素。』

  努力大師道:『這個抽屜裡的兩組記憶,和你所說的同位素,情形十分類似。』

  我不解地道:『為什麼要讓兩組記憶,擠在同一個抽屜裡?』

  努力大師並未直接回答我的問題,逕自說下去:『每一個抽屜,代表你的生命之流中,一個唯一的時間點。照理說,同一個時間點,只可能留下一組記憶。』

  我怔了一怔:『其中一組記憶是虛構的?』

  努力大師搖了搖頭:『凡是我過濾過的記憶組,都不可能是虛構的。』

  我驚叫道:『那麼究竟是為什麼?』

  努力大師面色凝重,嚴肅地道:『我只是無意間發現這個現象,並不清楚為什麼!正是因為這個緣故,我才冒險進入你的心靈空間。時間不多了,我只能告訴你,你的重疊記憶,絕對不只這一個抽屜而已。只要想通這一點,你自然會豁然開朗,不藥而癒……』

  說完這句話,努力大師立即消失無蹤!我在自己的心靈空間中,呆立了許久,終於想通了他這番話的意思。說也奇怪,原本充斥整個空間的濃霧,霎時有如煙消雲散。當我張開眼睛的時候,白素剛好匆匆推門進來,後面緊跟著梁若水醫師。我雖然感到十分疲倦,仍然勉強對她們擠出一絲笑容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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