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(上) 重賞

  溫寶裕手舞足蹈:『對了!地球必然會毀滅,就算不,這樣亂七八糟的地方也不值得生活下去,必須有一部分徹底認識到這種情況的地球人,離開地球,去尋找新的生活──』

  他說到這裡,亢奮起來,跳上椅子,揮動雙手,開始演講:『這就是新生大同盟成立的宗旨──』

  他又補充了一句:『全家參加,有特別優惠喔!』


  上面這幾句話,凡是『老友』,想必都記憶猶新,因為三年多前,我就是用這幾句話,作為《只限老友》一書的結局。

  不久之後,我便因為那個『天大的陰謀』,成了一名精神病患,等到病情稍有起色,我立刻展開回憶錄的寫作計畫,直到今天,仍在進行之中。

  所以嚴格說來,目前為止,《只限老友》仍是我發表的最後一個故事。因此之故,許多朋友都非常關心,溫寶裕成立的那個新生大同盟,後來進展如何?

  其實這個問題,根本不必問我,原因非常簡單,如果大同盟計畫進展順利,照『盟主』溫寶裕的個性,這個驚天動地的組織,不可能如今仍默默無聞。

  進一步而言,新生大同盟這個計畫,似乎已胎死腹中,否則不會連它的網站,如今都已不復存在。不信的話,歡迎大家用Google試著找找看。

 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?難道是溫寶裕知難而退?或是出了什麼意外?或是另起什麼爐灶?此時此刻,他又在做些什麼?

  說來話長,且聽我慢慢道來──

  事實上,若要仔細記述,光是新生大同盟成立的前因後果,就能寫上厚厚一大本書,所以在下筆之前,我早已提醒自己,有關這段緣起,必須盡量長話短說。

  好在,無論舊雨新知,應該都對大同盟的溫大盟主,並不感到陌生。因為,早在回憶錄第一冊,溫寶裕這個角色,便佔有重要的一席之地,當時,我曾對他有如下的評價:『他從小就喜歡胡思亂想,常有匪夷所思的想法和驚人之語,而且經常做出許多離經叛道的舉動。雖然有時不免令我頭痛,但我早就把他當作一家人。其實他還是有很多優點,他個性正直、頭腦敏銳、膽大心細、敢說敢做,而且他對父母十分孝順,對愛情更是執著。』

  只不過,在那本書中,和我有所接觸的『小寶』,乃是夢中世界的記憶投影(就如同冷若冰之於梁若水),因此我對他的描述,多少有些失真和過時。

  將近兩年前,溫寶裕(當然是真實世界那位)在看完《錯構》初稿之後,曾對我表示嚴正抗議。我記得很清楚,當時他是這麼說的:『我在你的記述中,做了十幾二十年的「超齡兒童」,好不容易等到你寫回憶錄,以為總該還我一個公道了,卻萬萬沒想到,夢中世界那個小寶,竟然有過之而無不及!』

  這句話對我而言,無異一記當頭棒喝。老實說,我在撰寫《錯構》之際,完全沒有察覺到這一點,因為在我心目中,過去二十多年來,小寶始終是當年那個小寶,換句話說,我似乎從未留意,他已經過了而立之年,性格中早已有了成熟(雖不見得穩重)的另一面。

  有了這層體悟之後,我再翻閱自己之前的記述,果真發現我筆下的小寶,可說二十年如一日,幾乎看不到心智成長的軌跡,令我感到十分過意不去。

  即便如此,我仍堅持不對《錯構》一書中的小寶,做任何的修改,並非我死不認錯,而是因為那個小寶,充其量只是我的潛意識產物罷了。

  但另一方面,我也對溫寶裕做出承諾,當他在這套回憶錄中,正式出場的時候,我一定盡我所能,還他本來面目。

  (不過憑良心說,溫寶裕的本來面目,其實和我筆下的描述,差別極其有限。最明顯的例子,就是這麼多年來,他始終沒有改掉言行誇張、大驚小怪的毛病,以致不時仍有超齡兒童的表現。)

  至於溫寶裕為何要成立這個大同盟,背後則有一段很長的故事,不可能用任何簡單的方式,就交代清楚,因此我索性暫且跳過,留待後面再慢慢補充。接下來,我打算先談談自任盟主的溫寶裕,心中究竟有些什麼具體計畫。

  且說當天,溫寶裕對我們一家三口,宣佈了大同盟的宗旨後,又興致勃勃補充道:『尋找新生地點的先頭部隊即將出發,三位盍興乎來!』

  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,我幾乎真要以為,他已經從哪裡借到一艘外星太空船,隨時可以飛離地球,在浩瀚星際間,尋找適合人類居住的行星。

  我正準備發問,紅綾已搶著道:『小寶,你們的大同盟,有外星人加入嗎?』

  溫寶裕使勁搖了搖頭:『當然沒有!絕對沒有!』

  紅綾隨即追問:『那麼,你們的太空船,想必是康維十七世製造的?因為戈壁沙漠再有本事,也造不出超光速太空船!』

  溫寶裕皺起眉頭,瞪大眼睛望著紅綾,叫道:『什麼跟什麼呀,你沒發燒吧,怎麼突然語無倫次起來?』

  紅綾不甘示弱,霍然起立,指著小寶的鼻子道:『你才燒壞腦袋呢!不是說先頭部隊即將出發,尋找人類的新生地點嗎?如果沒有超光速太空船,你們要怎麼去?』

  聽到紅綾這麼講,溫寶裕先是張大嘴巴,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,隨即猛吸一口氣,舉起右手,做了一個強有力的手勢,緊接著,他也不顧我和白素在場,開始以老氣橫秋的長輩口吻,數落了紅綾好幾分鐘,但翻來覆去,不外是批評她目光如豆、沒有遠見、畫地自限。

  後來,白素實在聽不下去了,打岔道:『小寶,請暫停發表高見,這裡面一定有誤會!』

  紅綾十分不服氣:『媽,哪有什麼誤會,明明是小寶腦袋不清!數字會說話,距離我們最近的恆星,也有好幾光年之遠,沒有超光速太空船,要怎麼尋找適合人類居住的行星?』

  白素適時摀住紅綾的嘴巴,轉頭對溫寶裕道:『小寶,紅綾說得很有道理,你又為何嗤之以鼻?』

  這樣的問題,如果由我來問,溫寶裕恐怕不會買帳,但出自白素之口,他卻自然而然畢恭畢敬地答道:『表姐,紅綾雖然腦袋塞滿科學知識,可是對於人情世故,幾乎一竅不通,她提出這個問題,會深深打擊大同盟的士氣!』

  (自從藍絲身世大白之後,溫寶裕就跟著藍絲稱白素為表姐,可是,卻從未叫過我一聲表姐夫,而是更加理直氣壯地直呼我的名字,偏偏我又不能說他沒大沒小!)

  白素露出不解的神情:『難道說,你們還沒準備好太空船?』溫寶裕不發一語,顯然是默認了。

  紅綾連忙乘勝追擊:『既然沒有太空船,又怎麼能說即將出發呢?這豈不成了不實宣傳嗎?』

  溫寶裕被這句話激得漲紅了臉,再度跳上那張絕對能算古董的椅子,振臂高呼:『難道你們都沒有聽過:吾心信其可行,則移山填海之難,終有成功之日;吾心信其不可行,則反掌折枝之易,亦無收效之期也!』

  我忍不住一面鼓掌,一面喝采:『好,有志氣!』

  溫寶裕以絕頂優美的姿勢,向我鞠了一躬,這才跳下椅子,高聲道:『好在這間屋子裡,至少還有一個人,和我一樣有遠見。』

  我立刻正色道:『小寶,我替你喝采,是欣賞你這股氣概,但絕不代表我認同你的想法。你該知道,我一向認為,夸父這種人,注定要當悲劇英雄。』

  溫寶裕像是被踩到尾巴,怪叫道:『誰說我要效法夸父逐日?』

  紅綾仍舊不放過他,調侃道:『對了,你明明說,是要效法愚公移山、精衛填海,所以你的孫子的孫子的孫子……總有一天,會即將出發!』

  溫寶裕氣得吹鬍子瞪眼:『我說的「即將」,雖然不是明天,但也絕非幾百年後!』

  白素以溫柔的語氣,打圓場道:『小寶,都是一家人,何必為了一個小問題,弄得面紅耳赤。如果你心中已有具體計畫,可否平心靜氣,說給我們聽聽?』

  溫寶裕露出感激的眼神:『只要你們願意聽,我當然願意說。』

  白素趕忙對紅綾做個手勢,紅綾立即會意,道:『小寶,我們當然願意聽,你就趕緊說說吧。』不等溫寶裕有所回應,她又補充道:『剛才我是逗你玩的,因為好久沒有機會,開開心心和你鬥嘴了。』

  紅綾個性渾然天成,向來有什麼說什麼,因此她這句話,並不是什麼外交辭令,而是百分之百的事實。我默算了一下,至少已有四年的時間,溫寶裕和我們夫妻以及紅綾,彼此間存在著一重無形的隔閡,而且情況越來越嚴重。

  我曾將這段不甚愉快的經過,用即時的方式,插述在好幾個故事之中,甚至在《只限老友》一書的開頭,溫寶裕的乖張態度,仍令紅綾大搖其頭。

  如今,溫寶裕總算迷途知返──他自稱是『終於想通了,不再鑽牛角尖』,紅綾的說法則是『小寶回來了』──我們終於能像過去那樣,一家人坐在一起,毫無顧忌地閒話天南地北,開些無傷大雅的小玩笑。

  至於過去四年間,溫寶裕為什麼和我們漸行漸遠,又如何突然之間想通了,背後當然都有一大段故事,但正如我剛才所說,既然不可能用三言兩語交代清楚,索性留到後面再慢慢補充。

  言歸正傳,溫寶裕見紅綾態度相當誠懇,不禁十分感動,立刻揮了揮手,表示盡釋前嫌,同時朗聲道:『既然你們願意聽,我就知無不言,言無不盡──』

  我見他又蠢蠢欲動,趕緊先發制人:『等等,我有個條件,請記住你並不是在發表政治演說,別再跳上那張無辜的椅子。』

  溫寶裕被我說中了心事,顯得很沒趣,但轉眼間又恢復了亢奮的情緒,道:『好吧,那我就站……站起來說好了!』

  我正在考慮,要不要叫紅綾將他按在沙發上,白素已經開口:『請便,當然沒問題。』

  於是溫寶裕站了起來,一面在客廳緩緩踱步,一面構思他的長篇大論。

  不久,他便滔滔不絕,一口氣講了二、三十分鐘,從遠古的后羿射日和嫦娥奔月,一直講到十九世紀的登月科幻小說,再從二十世紀的太空冒險電影,講到NASA最新的登陸火星計畫。顯然他做了不少功課,不但對近百年的航太史,幾乎倒背如流,就連幻想文學和科幻小說中的相關記述,也都一一如數家珍。

  我自己對這些資料,雖然也算相當熟悉,但溫寶裕手舞足蹈地一路講下來(怪不得他堅持要站著講),仍令我聽得津津有味,甚至好幾次不禁動容。

  比方說,溫寶裕特別強調,中國人在太空探索上,從古到今都未曾缺席,不但最早的太空神話(嫦娥奔月)是中國人發明的,最早的火箭(沖天砲)是中國人設計的,就連人類歷史上第一位『太空烈士』,也是一位姓名不詳的中國人。

  這位壯志未酬身先死的太空先烈,據說是明朝時代的大官,掌兵萬人,故稱萬戶。可是,這位萬戶對於做官帶兵都興趣缺缺,滿腦子只想著如何征服太空。終於,他選了一個黃道吉日,在一張太師椅上綁了四十七根巨型沖天砲,然後自己坐上椅子,命僕眾將沖天砲同時點燃,一陣巨響之後,根據溫寶裕的說法,他果然如願升天了!

  溫寶裕講完萬戶的故事,自己也不禁感動不已,喘了好幾口大氣,情緒才勉強平復,然後,他又引經據典道:『俄國有一位太空先知曾說,地球只是人類的搖籃,但人不能永遠待在搖籃裡。新生大同盟的宗旨,正是要促使全體人類,早日脫離搖籃時期!』

  聽到這裡,紅綾又忍不住質疑:『小寶,這件事好像輪不到你了。』

  溫寶裕揚眉做詢問狀,紅綾解釋道:『早在半個世紀前,人類就已經飛出這個搖籃。第一顆人造衛星,是一九五七年發射的;第一位太空人,是一九六一年上天的;人類首度登陸月球,則是一九六九年的陳年往事,算起來,當時你還在溫媽媽肚子裡!』

  溫寶裕將腦袋搖得像博浪鼓,彷彿聽到多麼大謬不然的言論,義正辭嚴駁斥道:『非也,非也!沒想到我苦心孤詣,鉅細靡遺從頭講起,你還是弄擰了我的意思!』

  我替紅綾打抱不平:『我聽不出來,紅綾的說法有任何誤解或不對之處。』

  溫寶裕卻用詭異的眼神望著我,咕噥道:『真是有其女必有其父!』

  白素這回堅定地站在我們這邊:『有其女也必有其母,我也不覺得紅綾說錯了什麼。』

  溫寶裕這才將囂張的態度收斂了一點,道:『紅綾說的那些成就,根本不能代表全體人類!』

  紅綾立時調閱腦中的資料,反駁道:『為什麼不能?阿姆斯壯踏上月球表面的時候,就曾經說「這是我的一小步,卻是人類的一大步」。』

  溫寶裕竟露出鄙夷的目光,高聲道:『當年美國和蘇聯的太空競賽,百分之百是政治掛帥,軍事第一,主事者心中,壓根兒沒有人類的福祉!君不見──』他頓了頓,大大喘了一口氣。

  這句話倒是頗有說服力,我連忙催問:『不見什麼?』

  溫寶裕就是在等我做球給他,立刻接口道:『美蘇冷戰降溫之後,阿波羅登月計畫隨即停擺!否則的話,人類早在二、三十年前,就能夠建立月球殖民地了!』

  我用力點了點頭,豎起大拇指:『有道理,有見地!』與此同時,白素也露出豁然開朗的笑容。

  紅綾似乎也被說服了,至少並沒有再出言反駁,溫寶裕不禁顧盼自豪,洋洋得意起來:『也不知道為什麼,這麼簡單的道理,卻從來沒人點破!』

  我有些受不了了,故意挖苦道:『因為沒有人像你這麼天縱英明!別再追究這件事了,趕緊回到正題吧!』

  溫寶裕大概太過陶醉,竟然問道:『正題是什麼?』

  我皺起眉頭,不願開口,紅綾卻心直口快,提醒他道:『正題是──你心中到底有什麼具體計畫,能讓尋找新世界的先頭部隊盡快出發。』

  可是溫寶裕還是沒有清醒過來,茫然道:『我這麼說過嗎?』

  我忍不住大喝一聲:『小寶,你敢耍我們!』

  這聲喝叱,顯然起了醍醐灌頂的作用,溫寶裕立即醒轉,道:『別生氣,我記得你不是那麼開不起玩笑的人。』

  我懶得回嘴,只是揮了揮手,溫寶裕便繼續說下去:『回顧過去半個世紀的太空發展史,明眼人都看得出來,只有開頭十幾年是黃金時期,進展可說一日千里,可惜的是,進入一九七○年代之後,就一蹶不振了──直到今天,依舊如此!』

  我雖然覺得溫寶裕這樣說,稍嫌誇張了些,不過大體而言,這個說法還是可以成立的,所以我做了一個無可無不可的手勢,表示暫時沒有意見。

  溫寶裕彷彿得到了鼓勵,繼續振振有詞地道:『這個不爭的事實,至少蘊含兩點深刻的啟示。一、人類的潛力無窮無盡,從發射低軌衛星到踏上月球表面,只不過用了十二年的時間。二、太空計畫若是一味為政治服務,終究會落得鳥盡弓藏、兔死狗烹的下場!』

  白素突然舉手發言:『小寶,你這麼講,恐怕有以偏概全之嫌。別忘了,人類的好奇心,也是驅策太空探索的原動力。比方說,目前世界各國的太空計畫,軍事成分越來越少,主要都是以科學研究為主了。』

  溫寶裕眼珠轉了兩轉,吁了一口氣,這才答道:『可是在政治人物眼中,科學家的地位,一向比小媳婦還不如。如今各國政府,花在太空方面的經費,只能算是給科學家的施捨,而且隨時岌岌可危。』

  我忽然想到一個例子,附和道:『小寶說得沒錯,最近我讀到一篇報導,美國政府已經打定主意,不再追加「國際太空站」的預算。』

  溫寶裕猛力一揮手,義憤填膺地補充道:『俄國就更慘了,俄羅斯航天局由於經費短缺,不得不自力更生,以每人兩千萬美元的代價,替外國富翁一圓太空夢!』

  白素微微一笑:『小寶,這是一個願打,一個願挨,百分之百你情我願,你又何必這麼咬牙切齒?』

  溫寶裕答道:『我是替俄羅斯航天局打抱不平,俄國總統只要把攻打車臣的軍費,分個零頭給太空科學家,他們就不必可憐兮兮地自力救濟了!』

  我揮了揮手:『可是,換個角度來想,這也未嘗不是好事。發展太空觀光,總比發展太空武器,要好得多了!』我頓了頓,整理了一下思緒,繼續道:『白素剛才說過,人類開發太空,已經從軍事階段,過渡到了科學階段,或許從二十一世紀開始,太空發展的重心,會逐漸從科學研究,轉移到商業導向。』

  白素也補充道:『據我所知,美國官方雖然立場保守,可是美國好些民間公司,早已摩拳擦掌,甚至已經有人開始籌建太空旅館……』

  紅綾突然怪叫一聲:『哈,那就簡單了!』

  溫寶裕白了她一眼:『什麼簡單了?』

  紅綾笑道:『既然開發太空成了買賣,你只要出個好價錢,整個俄羅斯航天局都會願意賣給你。到時候,你這位盟主,還可以兼任航天局局長呢!』

  溫寶裕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:『我買下俄羅斯航天局幹什麼?』

  紅綾一字一頓道:『替你研發超光速太空船啊!』

  我原本以為,溫寶裕對紅綾這句玩笑話,又會大大嗤之以鼻,沒想到,他卻突然陷入沉思,似乎對於這個提議,顯得相當重視。

  為了避免打擾他,我索性起身從酒櫃中選了一瓶酒,斟了滿滿三杯,然後把酒瓶遞給紅綾──紅綾喝酒,從來不用酒杯,我和白素早已習以為常,我們的親朋好友,也早就見怪不怪了。

  紅綾很快將半瓶酒,喝得一滴不剩,用力打了一個飽嗝,直到這時,溫寶裕才回過神來。

  他舉起面前的酒杯,仰頭一飲而盡,嘆了一口氣,道:『買下俄羅斯航天局,不失為一個辦法,不過,我剛才從各方面評估了一下,還是比不上我心目中那個計畫。』

  我這才想起來,我們拉拉雜雜說了那麼多,卻一直沒有真正進入正題。

  下一秒鐘,我和白素以及紅綾,三人幾乎同時開口。我說的是:『你葫蘆裡到底賣什麼藥?』白素則說:『原來那個計畫究竟如何?』紅綾問的卻是:『怎麼可能比不上你心目中的計畫?』

  溫寶裕高舉雙手,模仿我的口吻道:『這份亂勁兒!大家稍安勿躁!』然後,他故意瞥了瞥那張已經被他踩得唧唧叫的椅子,表達出明顯至極的身體語言。

  溫寶裕和我相交已有二十年,彼此可說熟悉到不能再熟的地步,套用一句粗俗的俚語,他只要撅撅屁股,我就曉得他準要拉屎。可是反過來說,他對於我的個性,同樣摸得透澈無比,以致每當和我討價還價,他通常也很少吃虧。

  如今這個情況,就是現成的好例子,他明明知道,我不希望他跳到椅子上,但是他也心知肚明,我的好奇心已經讓他撩了起來,這就成了他和我談判的最佳籌碼。

  想到這裡,我暗自嘆了一口氣,兩手一攤,做了一個無奈的手勢。溫寶裕歡呼一聲,刻意施展一招『燕子三抄水』(當然只是做做樣子罷了),跳上了那張今天注定遭劫的椅子。

  溫寶裕在椅子上站定,擺出一副政治領袖君臨天下的姿態,開始發表他的演說:『這個具體計畫,是我殫精竭慮,徹夜不寐,苦思整整十個晝夜,才終於想到的絕佳方案。除非從頭講起,不然只怕你們難以體會,這個計畫如何完美無缺,如何面面顧到,如何不作第二人想!』

  我連忙以手掩口,做打呵欠狀,與此同時,紅綾也大剌剌地伸個懶腰,一副睏極欲眠的模樣。

  好個溫寶裕,竟對我們父女的無言抗議,故意視而不見,只見他臉不紅,氣不喘,繼續大言不慚道:『這個計畫,兼顧了主觀的願望和客觀的現實,既不保守也不躁進,絲毫沒有空想的成分,乃是百分之百能夠執行的具體計畫。』

  我終於忍不住了,高聲警告:『你再吊胃口,這間屋子裡,一定有人會翻臉!』說完,我故意望向紅綾,紅綾立時用力點頭,配合得天衣無縫。

  溫寶裕吐了吐舌頭,以誇張之極的口吻道:『如果說,有誰是從小被你嚇大的,那人非我莫屬──所以我鄭重聲明,雖然即將講到正題,但絕對不是因為你的威脅!』

  我正在考慮,一掌擊出,應該打斷椅子腿還是椅子上面那雙腿,總算溫寶裕福大命大,即時進入了正題,道:『這個具體計畫,建立在我剛才說的兩點啟示之上。換句話說,我相信人類潛力無窮,一定能發展出超光速太空船,可是,這個發展計畫,必須遠離政治,由民間機構來執行──』

  紅綾突然大叫一聲:『我知道小寶要怎麼做了!』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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