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和白素結為連理之後,著實過了一段只羨鴛鴦不羨仙的日子。至少有一年的時間,我陶醉在新婚生活的甜蜜中,幾乎沒有管任何『閒事』,就連天生的強烈好奇心,也似乎暫時進入了冬眠狀態。
(因此在我當年的記述中,曾經出現過『我和白素結婚不久,與其去看鬼,我寧願面對嬌妻』這種自白──雖然最後我還是去了。)
(如果我真的拒絕去看那個『鬼』,那麼一九六五這一整年,我的冒險生涯,將是一片空白。話說回來,整整一年的時間,只有一樁奇遇,在我一生中,也是極其罕見的例子。)
(這樁奇遇,就是所謂的《支離人》,我在回憶錄第二冊,曾約略提到過,在此就不再贅言。)
俗話說得好,江山易改,本性難移,一年後,我和白素的恩愛,雖然有增無減,但我蟄伏多時的好奇心,卻開始蠢蠢欲動,不久之後,便給我自己惹來一場大禍。
後來,我將這場大禍,記述成《不死藥》一書。如今回顧這段經歷,我不得不感嘆,所謂的性格決定命運,確是千古不易的真理。我之所以會捲入這場禍事,害得自己成為亡命天涯的逃犯,還差點變作槍下亡魂,歸根究柢,都是由於好奇心作祟。
必須強調的是,在此『槍下亡魂』並非比喻,而是我真的曾經中了三槍,血流不止,命在旦夕!而我根本沒有求醫的機會,因為當時,我正困在獨木舟上,漂流在汪洋大海中。
在那種絕境下,我毫無選擇餘地,只好硬著頭皮,喝下身邊的不死藥,這才保住了性命。
看到這裡,想必有人會感到納悶,既然我已經找到不死藥,為何不早早喝下,好讓自己獲得永生?而我為何又說,最後是為了保命,才硬著頭皮將之喝下的?
答案很簡單,因為我早已發現,這種產自南太平洋某個不知名小島的藥物,雖然的確具有令人長生不死的神效,無疑是一種超級抗衰老素,可是其副作用,也相對地強烈之極!
只要喝下一口不死藥,你就終身成為它的俘虜,一旦停止服用,腦部組織便會開始退化,最後變成無藥可救的白癡。
另一方面,如果長期服用不死藥,雖然真能青春永駐,甚至長生不死,卻會令人永遠喪失生殖能力。
因此,『大難不死,必有後福』這句成語,對當時的我來說,簡直是一大諷刺。我雖然藉著存量有限的不死藥,勉強活了下來,可是等在前面的,卻是一個極不可測的未來。
回到文明世界之後,我立刻和幾位著名的內分泌專家接頭,希望能利用現代醫學,幫助我恢復正常,至少,在停止服用不死藥之後,不至於成為白癡!
(我並非沒想過求助於傳統醫學,但轉念一想,中醫的療法緩不濟急,很可能還不見起色,我的腦部就產生了永久性病變。)
幾位專家趕緊以最先進的藥物,抑制我體內好幾種過量的內分泌,可是,這種藥物療法,卻只能治標,不能治本。
於是,專家們開始研究治本之道,最後終於決定,要替我施行極複雜的手術,切除我一部分的腺體。
然而,人體的內分泌系統,是醫學上最神秘的領域之一,我在接受這項手術之後,是否又會出現什麼意想不到的副作用呢?
當我在手術同意書上,簽下自己名字的時候,心中不住苦笑著。
可是我相信,白素一定比我更加難過,當時,我只好故作鎮定,按住她的手,柔聲對她說,動完了這個手術,我們就來計畫,為我們這個家,添一個新的成員。
好在手術相當順利,出院後,我遵照專家的囑咐,前往夏威夷,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,靜養了將近半年(因此認識了巴圖這位有趣的人物)。
半年後,我又做了一次精密之極的檢查,確定我的腦部組織,並沒有任何變化,而我的內分泌,也幾乎恢復了正常。
話說回來,既然是『幾乎』,當然是指並非百分之百正常,不過說到這裡,就不得不話分兩頭了。
第一個不正常之處,是原本分泌過量的兩三種激素,濃度雖已大大降低,但仍舊超出標準值。比方說,當時我已三十幾歲,可是體內的生長激素,居然不下於發育中的青少年。
從此以後,我聽從專家的建議,平均每三個月,做一次抽血檢查,連續追蹤了十幾年,結果竟然毫無變化!
在當時看來,這個異常現象,自然不知是吉是凶(例如有位專家預言,我遲早會出現末端肥大的症狀,另一位專家則擔心,我罹患癌症的機率,將因此大幅提升),可是如今回顧,我終於敢肯定地說,至少就這件事而言,我可算是因禍得福。
因為,隨著歲月的流逝,我逐漸發現,自己在各方面的老化速度,居然都出奇地緩慢。說得誇張一點,過去四十年來,我的身體狀況,幾乎一直維持在三、四十歲之間!所以說,在年過半百之後,我仍上天下海,有如家常便飯,也就不足為奇了!
(信不信,白素因為另有奇遇,竟然比我更加青春永駐,以致比她小三十幾歲的小丫頭,也毫不猶豫地稱她『白姐姐』。)
至於另一個不正常之處,則是斬釘截鐵的壞消息。這樣說吧,雖然我和白素,都頗有臨危不亂的修為,可是當時,一聽到這個結果,我們不約而同,雙手緊緊交握,彼此都能明顯感覺到,對方冰冷的雙手,正在把不住發抖!
這個有如晴天霹靂的消息,如果用最簡單的方式來說,就是我竟成了男性不孕症患者!毫無疑問,一定是我戒斷不死藥之後,所留下的後遺症。
我和白素都是十分喜愛小孩的人,婚後我也經常對親友說,極希望有一個活潑可愛的女兒(我的意思是頭一胎最好是女兒,絕不代表我重女輕男)。如今,面對這個殘酷的事實,之前我們編織的天倫美夢,只怕注定成為夢幻泡影!
我當然不願輕易向命運低頭,回過神來之後,連忙要求替我做檢查的專家,詳細解釋我的情況。只要還有一線希望,我就一定要緊緊把握!
幾位專家所做的解釋,可說詳盡之極,不過,由於牽涉到生物化學的艱深理論,當場我只能囫圇吞棗。事後,我又花了許多時間詳細查證,才總算弄懂了自己的病情。
原來,一般的男性不孕症,不外是精子數量過少,或活動力太低,可是我的問題,並不屬於這類範疇,而是我的身體,會分泌一種特殊物質,緊緊包覆在精子表面,抑制其正常功能。換句話說,精子雖然能夠照常活動,卻失去了令卵子受精的能力!
這時我才終於明白,不死藥竟是藉著這種方式,令人喪失生殖能力。但諷刺的是,一九六○年代的科技水準,雖然已經能征服太空,可是在醫學方面的進展,卻有明顯落差,因而我的症狀,竟使得群醫束手!
更令我感到挫折的一件事,則是我所熟悉的中醫和中藥,碰到這個病例,同樣派不上任何用場。因為中醫的理論體系,總是將男性不孕和『腎虧』畫上等號,而治療的方法,無論針灸或藥物,都一律以補腎為最高原則。
正當我準備再做一趟環球之旅,到世界各地尋訪名醫之際,事情突然有了意想不到的發展。我碰巧聽到了一則奇聞,讓我決定將出國的行程,延緩十天半個月。
心理學家早就知道,人類總是在有意無意間,對外界的資訊,做選擇性的接收。對於自己不關心或沒興趣的事物,難免視而不見,聽而不聞,反之,視覺和聽覺則具有極高的敏銳度。
由於那段時期,我日思夜想的,就只有那麼一件事,所以在一個不得不出席的宴會上,我一聽到『婦產科怪傑』這幾個字,立刻豎起了耳朵。
我沒聽幾句,便加入了這個話題的討論,並且和眾人一一交換了名片(我自己的名片,頭銜當然是『進出口貿易公司董事長』)。
不出我所料,我拿到的五、六張名片,上面都有醫生或醫學博士的頭銜。可是,他們在本地或許稱得上大名鼎鼎,但和我心目中的名醫,仍有一大段距離。
我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,詢問他們所談論的婦產科怪傑,究竟是何方神聖。結果,其中一位擁有副院長頭銜的醫生,給了我如下的答案。
原來,他任職的那家醫院,每隔一段時間,就會有個怪人造訪,而院長總是待為上賓。怪人每次來,院長都會召集婦產科所有的主治醫生,向他報告最近的罕見病例。可是這些所謂的罕見病例,十之八九會遭怪人嗤之以鼻,每次頂多只有一兩件,能夠真正引起他的興趣。針對這些病例,他能僅僅根據醫生的口述,就在最短時間內,提出精闢的見解,而且事後證明,無論他的診斷或是所建議的療法,都極少有失誤的例子。久而久之,婦產科怪傑的稱號,便不脛而走。
不過,由於這位副院長,本人是心臟科專家,所以從未參與和怪人的討論,只是偶爾聽到醫院同仁提起,多少有些印象。今天,他碰到幾位同行,聊得頗為愉快,就把這個怪人的事蹟,當作茶餘飯後的話題。
不用說,第二天,我便專程造訪這家醫院的院長,希望從他口中,問出婦產科怪傑的下落。
由於這時,我在本地已算小有名氣,那位郭姓院長對我極為禮遇,可是,當我提出想要求見婦產科怪傑時,他猛然皺起眉頭,彷彿大有難言之隱。
我怔了一怔,忙道:『真對不起,我還以為這位怪傑,和貴院有正式的合作關係。』因為我和郭院長是初次見面,所以這句話,我說得相當委婉,但我的『潛台詞』是在強調,那位怪傑在這家醫院出入,應該沒有什麼不可告人之事。
郭院長似乎聽懂了我的意思,搖了搖頭,道:『不,厲先生和本院,並沒有正式的合作關係!好在,他從不要求查閱原始病歷,更不會親自接觸病人,所以他的造訪,只能算是學術交流,並沒有違反任何醫療法規。』
我有些不好意思,忙道:『院長誤會了,我並非暗示這位厲先生或貴院有什麼違法之事,只是有些納悶,既然一切都是公開的,為何我想求見他,院長卻面有難色?』
郭院長嘆了一口氣,答道:『你有所不知,這位厲先生,脾氣古怪到了極點,我和他說話,都得十二萬分小心。萬一惹惱了他,從此不再光臨本院,這個損失,我可承受不起!』
我聽得一頭霧水:『此話怎講?』
郭院長苦笑道:『反正這件事,已是本地醫界公開的秘密,告訴你也無妨──最近幾年,本院的婦產科,能夠獨領風騷,正是因為有幸得到厲先生的指導!』
我立即追問:『院長的意思是,厲先生雖然和貴院沒有正式關係,實際上卻是貴院婦產科的高級顧問?』
郭院長緩緩點了點頭,我又追問:『難道他既不為名,也不為利?天下哪有這種事?』
郭院長正色道:『起初我們也大惑不解,但不久之後,就明白了。』
我忙道:『願聞其詳!』
郭院長吁了一口氣:『這位厲先生,本人家財萬貫,自然能視金錢如糞土,而他雖然擁有醫學院的學歷,偏偏不願正式行醫,平生唯一的嗜好,就是研究婦產科的疑難雜症。』
聽到這裡,我忍不住歡呼一聲,道:『那就好辦了,煩請院長轉達,我身上就有個標準的疑難雜症,一定能引起他的興趣!』
* * *
當我驅車前往厲家大宅時,郭院長的叮嚀,還一直在我耳畔迴響:『這位厲先生,脾氣著實太過古怪,他答應見你,已算是破天荒,你言語之間,可得千萬小心。』這句話,是郭院長在戰戰兢兢打了一通電話給厲先生之後,鄭重其事對我說的。
我則答道:『萬分感謝院長幫忙,我自有分寸。』然後,我便匆匆離開醫院,駕車直奔厲家大宅。
那座大宅位於市郊十分偏僻的地段,若非郭院長曾對我詳細說明路線,當我開到半途,看到四週一片荒蕪,一定會以為自己找錯了地方。
我繼續走了半小時,正當山窮水盡疑無路的時候,終於隱約看到那座大宅,聳立在遠方一處高地上。
厲家大宅是一座西式樓房,外形相當古樸,牆上攀滿了『爬山虎』,顯得很有氣派。
十分鐘後,我已經來到三樓的書房,面對著那位傳奇人物──厲大猷先生。
不過,我剛走進這間書房之際,尚未見到它的主人,便情不自禁,發出了一聲驚嘆!因為這間書房奇大無比,四面全是重疊式的可移動書架,上面放滿了各式各樣的醫學書籍。
我稍微瀏覽了一下,有些書籍已頗有年份,但也有不少是近幾年的新作。其中一排書架上,通通是世界各國的醫學期刊,蒐集之齊全,只怕連醫學院圖書館也自嘆不如。
想必由於這間書房,面積實在太大,一時之間,竟然不見厲大猷的蹤跡。
我本想在書房內,仔細搜尋一遍,突然想起郭院長的囑咐,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,改為輕聲喚道:『厲先生?厲先生?』
遠方立時傳來強而有力的回應:『過來,我在這裡!』
我循聲走過去,終於在某個角落,看到了埋首書堆的厲大猷。他坐在地板上,周圍一堆又一堆的書,將他團團包圍起來。
或許因為我在心中,一直將他想成名副其實的怪人──衣衫襤褸、一頭亂髮、滿臉鬍鬚,所以這時看到他的廬山真面目,我也說不上來,反正就是有點失落感。
這位厲大猷先生,年紀大約六十上下,外表看起來,和普通老者並沒有兩樣。如果硬要說有什麼特殊,那就是他臉上,充滿剛毅的線條,給人一種不怒自威的感覺。
我來到他面前,隔著重重書堆,和他遙遙相望,他並沒有起身的意思,只是以炯炯有神的目光,打量了我好一陣子。我雖然感到不太自在,可是既然有求於人,也只好暫且隱忍。
大約過了兩三分鐘,厲大猷才終於開口,道:『你就是那個衛斯理?』
我縱使一肚子不高興,仍舊陪著笑臉:『沒錯,我就是那個衛斯理。』
他彷彿未曾察覺我的不滿,又道:『我看過你在《明報》上發表的一些記述。』
我總算聽到一句中聽的話,不自覺地揚了揚眉:『是嗎?大多數的人,都認為那只是幻想小說。』
厲大猷肯定地道:『不,我相信那些事,都是你的真實經歷,因為──』說到這裡,他突然咳了兩聲,我忍不住催問:『因為什麼?』
沒想到,他的後半句竟是:『因為,看你這副愣頭愣腦的模樣,不可能有那麼豐富的想像力!』
所謂是可忍,孰不可忍,這回我可不管三七二十一,立即回嘴:『這麼說的話,厲老您的想像力,想必豐富得驚人?』
厲大猷哼了一聲,頗為自負地道:『沒有豐富的想像力,怎能做一個好醫生?』
聽到這個答非所問的回答,我幾乎以為,整件事從頭到尾,只是一場惡作劇,此時此刻我所面對的,並不是什麼婦產科怪傑,而是一名精神科病患!
我正在發怔之際,厲大猷卻自言自語起來:『只可惜,我空有過人的想像力,卻也不算一個好醫生……一個好醫生,不會親手殺死自己的兒子!』
這個時候,我終於百分之百確定,自己著了人家的道,被扎扎實實捉弄了一番,萬一傳了出去,我的一世英名,將注定付諸流水!
我當機立斷,決定不再理會這個瘋老頭,猛地一個轉身,以最快的速度,衝出了厲家大宅!回程中,我至少想出了十七、八種方法,打算好好教訓教訓那家醫院的院長和副院長。
結果,正應了冤家路窄這句話,我一回到家,就看到那位郭院長,端坐在我家客廳,而白素正在招呼他。我立刻想到,他一定是親自前來負荊請罪,以免我發起火來,將他那家破醫院,拆得片瓦不留。
我正準備好好訓斥他一頓,出出心中這股鳥氣,白素已經來到我身邊,抓住我的手,正色道:『別急,你先聽聽院長怎麼說!』
我做了一個無可無不可的手勢,在沙發上坐了下來,怒意仍舊明顯寫在臉上。
但我做夢也想不到,郭院長竟以興師問罪的口吻,道:『衛先生,我千叮萬囑,結果你還是得罪了厲先生!』
這句話,終於引爆了我心中的火藥庫,我陡地站起來,怒喝道:『你究竟吃了什麼熊心豹膽,惡作劇被拆穿了,居然還敢來我家撒野!』如果不是白素即時將我拉住,我的下一個動作,一定是衝到他面前,將他像一袋垃圾那樣丟出去!
想必郭院長活到這麼大,從未經歷過這種陣仗,不禁嚇得臉色鐵青。他深呼吸了好一陣子,才繼續道:『好在,厲先生不拘小節,不打算跟你計較──』我立刻隔空對他狠狠揮了一拳,但他還是硬著頭皮說了下去:『不過,等一下厲先生來到貴府,拜託拜託,千萬別再那麼衝動了!』
郭院長說到這裡,白素隨即介面道:『你離開厲家大宅之後,厲先生第一時間和院長通了電話,要院長趕過來,他自己隨後就到。你們這回碰面,可別再起什麼誤會了。』
聽到白素這麼說,我才稍微恢復了理智,怔怔問道:『這到底是怎麼回事?』
白素用埋怨的口氣道:『都怪你太衝動,凡事不問青紅皂白。』
我則反駁:『剛才如果你也在場,聽到瘋老頭那般語無倫次,同樣會掉頭就走。』
白素瞪了我一眼:『院長不是早就說過,厲先生脾氣古怪之極!脾氣古怪的人,說起話來難免瘋瘋癲癲,難道你連這點耐心都沒有?』
白素這番話,總算說服了我,我嘆了一口氣,道:『所以說,這並非一場惡作劇?』
白素反問:『院長是有頭有臉的人,你自己想想,有這個可能嗎?』
我又嘆了一口氣,向郭院長走過去,先鞠了一躬,再伸出雙手,道:『院長,我向你鄭重致歉。』
郭院長連忙站起來,一面不斷拱手作揖,一面道:『不敢當,不敢當!過去的就過去了,等一下厲先生來到貴府,煩請賢伉儷好生招待,我得趕回醫院去了。』
正當我恭恭敬敬送郭院長出門,一輛高級房車,剛好駛到我家門口停下。車門打開,走出來的不是別人,正是不久前被我當成瘋子的厲大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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