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 百慕達三角
當天晚上,天氣仍然十分晴朗,海面也極為平靜。我飽餐一頓之後,設定好自動駕駛,便躺在甲板上,一面抽菸,一面望著夜空中的滿天星斗,一種超然物外的感覺,不禁油然而生。
當波江星座逐漸來到中天之際,我知道已接近午夜時分。不過,雖然經過一天的航行,我卻一點也不疲倦,甚至毫無睡意。
我來到駕駛艙,檢查目前的位置和航向。在那個時代,當然還沒有衛星定位系統,所以想要駕船出海,尤其是遠航,必須具備一定的航海知識。這自然難不倒我,因為我可以誇口,當時世上所有的交通工具,無論天上飛的、地上跑的、海裡游的,我至少駕駛過十之八九,至於那些未曾駕駛過的(例如太空船、深海潛艇),我也或多或少,研究過操作手冊。
由於這艘遊艇,是我臨時租來的,上面的導航設備,只能算差強人意,精確度難以估計。因此,我雖然進行了無線電波定位,仍舊有些不放心,索性掏出臨時購買的六分儀,回到甲板上,利用天文法,驗證目前所在的經緯度。
忙了十幾二十分鐘,我又回到駕駛艙,取出一張詳細的海圖,在其上標出遊艇目前的位置,以及巫師島的大致方位。然後,我參考洋流的資料,畫出一條預訂的航線。
直到這個時候,我才發現一件事──我所駕駛的遊艇,已經來到了百慕達三角的邊緣。我精神為之一振,因為這是我第一次,真正航行到這片充滿神秘傳說的海域。
不知道為什麼,常有人將百慕達三角誤以為是個三角洲,真是謬之極矣。所謂的百慕達三角,其實是大西洋西側的一個三角形海域,和什麼三角洲,八竿子也打不著。
既然是三角形,自然有三個頂點。最普遍的說法,百慕達三角的三個頂點,分別是百慕達群島、波多黎各以及佛羅里達州的邁阿密。這片海域相當廣大,將近有二百萬平方公里。
百慕達三角之所以神秘,是因為自一九四○年代以來,有不少飛機和船隻,在這片海域無端失蹤或遇難,而且絕大多數,連一點殘骸都找不到,彷彿從地球上平空消失了。為了解釋這個現象,各種理論紛紛出籠,有如百家爭鳴,從玄之又玄的無稽臆測,到煞有介事的科學理論,幾乎可說應有盡有。
當年,我雖然並未實際探索過百慕達三角的真相,但是對於相關的傳說和理論,早已十分感興趣,有意無意間,也蒐集了不少資料。然而,我對所有神秘現象所抱持的態度,一律是避免定見,盡量將各家學說,一視同仁裝在腦子裡,以便機會來臨時,能夠一一加以驗證。
話說回來,在尚未驗證之前,我自己也難免會做些判斷。比方說,有關百慕達三角的神秘現象,當時在我看來,有三個科學理論最具說服力。或許因為那個時候,正統科學在我心中,好歹仍佔了最大的比重,所以我對時光隧道、不明飛行物或幽靈船之類的另類解釋,只是聽過就算,並沒有認真對待。
第一個理論,稱為『氣泡湧浪』,認為在這片海域的海底,不時會冒出巨大的甲烷氣泡。這種氣泡上升時,由於水壓遽減,體積越來越大,最後來到海面上,便會形成一股突如其來的湧浪,輕易就能打翻附近的船隻。不過,這個理論有個致命的缺點,那就是這種湧浪,最高也只有幾十公尺,換句話說,頂多只能打翻直升機而已。為了補救這個致命傷,又有人提出修正理論,認為甲烷氣泡升到高空後,會干擾噴射機的引擎,因而造成失事。
第二個理論,則是認為在這片海域,有個巨大無比的漩渦,勉強可比喻成『海洋中的黑洞』。這個巨大的漩渦,不但會將船隻吸入,甚至會影響上空的氣流,造成龍捲風效應,導致過往的飛機失事。這個理論最吸引人的地方,在於將全球各地類似的危險海域(例如日本附近的『魔鬼海』),做了統一的解釋,認為地球上,總共有十二個這樣的巨型漩渦,百慕達三角只是其中之一。
第三個理論,可算是第二個理論的修正,也是我自己最信服的一種。這個理論認為,百慕達海域的確偶爾會出現巨大漩渦,但絕非什麼黑洞或無底洞。事實上,由於這個漩渦範圍太大,即使駕船航行其上,恐怕也毫無所覺。就像我們在日常生活中,總有地球是平的這種錯覺,是一樣的道理。
至於這種大漩渦,如何造成船隻或飛機失事,則是這個理論最精采之處。道理其實很簡單,這樣的大漩渦,在太陽底下,儼然成了一面碩大無朋的凹面鏡,能將陽光聚焦於某個狹小範圍,也就是所謂的焦點。當這個『洋面聚焦』作用發生之際,如果剛好有船隻或飛機經過焦點,自然毫無幸理,被燒得屍骨無存。
想到這裡,我半開玩笑地安慰自己,如今已是深夜,絕不會發生什麼聚焦效應,我可以安心地進入這片神秘海域,繼續向目的地前進。
這個時候,大約是午夜一點左右。我突然覺得有點冷了,決定喝點酒,暖暖身子。
我取出一瓶白蘭地,倒了半杯,不料剛舉起杯子,突然感到渾身不對勁,彷彿轉瞬間,人體所有不舒服的感覺──冷、熱、痛、癢、痠、麻──同時傳到我的大腦!我立時明白,是心蠱又要發作了!
雖然我對這種感覺,早已不再陌生,可是每當事到臨頭,我仍會感到萬般恐懼和無助。因為我知道,不久之後,自己就會陷入一場彷彿永遠醒不過來的惡夢,會看到各種恐怖之極的幻象,會聽到各種震耳欲聾的噪音,還會聞到難以忍受的刺鼻氣味!然後,我將再有一段時間,完全喪失神智,幾個小時之後,才會逐漸恢復正常。
如果我記得沒錯,這應該是心蠱第二十七次發作。而且我的情況,和當年的家祺完全一樣,發作的頻率越來越高,症狀則越來越嚴重。
過去二十幾次的發作,絕大多數集中於最近幾個月,也就是在我從事『移心之旅』的途中。這就代表說,發作的時候,白素並不在我身邊。
事實上,我剛認識白素不久,心蠱就首次發作了,好在當時,我獨自在書房裡,旁邊沒有任何人。雖然那次症狀極淺,但我立刻想到了是怎麼回事。從此以後,我便提高了警覺,因此後來在白素面前,僅僅發作過一次。我用了一個藉口,草草交代了過去。
凡是熟悉我的朋友,都知道我和白素之間,一向沒有任何秘密。不過老實說,那是後來的事。在認識白素之初,我的確隱瞞了心蠱這個秘密,至於原因,我自己也說不上來,或許是我的心情太過矛盾。如今,回顧這段幾十年前的往事,連我自己都感到有點難以置信,外人自然更難體會我當時的複雜心情。
回到正題。正因為我對心蠱的症狀,已有相當的經驗,所以我趁著神智清明的一點點時間,咬緊了牙關,忍受著肉體感受到的一切痛苦(想必都是幻覺,但對我而言,卻真實無比),趕緊關掉遊艇的引擎,並且拋下船錨。然後,我從隨身行李中,取出一副特製的手銬,將自己銬在駕駛座底部的金屬支架上。這樣一來,才能避免在失去神智的時候,做出意想不到的傻事(例如家祺當年發作時,曾拿菜刀一口氣砍傷七、八個人)。
這副手銬的特別之處,在於使用一種特殊的定時裝置,時間一到,自動開啟,在此之前,沒有任何辦法能將之打開。
在我的記憶中,家祺當年心蠱發作,從來沒有超過半天的時間。但為了保險起見,我在訂製這副手銬時,特別要求將開啟的時間,定在十八小時之後。
然後,我蹲下來,蜷縮著身體,開始忍受心蠱發作時,一波波椎心刺骨的痛楚……
等到我清醒過來的時候,整個人平躺在駕駛艙中,那副特製的手銬,已經打了開,這就代表,至少已經過去了十八個小時。我感到全身乏力,並不急著站起來。
我抬頭向外望去,艙外一片漆黑,想必已經是第二天晚上。我看了看手錶,沒錯,現在時間是晚間八點左右。
這一次,我竟然失去意識,將近一天的時間,這是前所未有的事!萬一手銬自動開啟時,我仍處於瘋狂狀態,那麼……我簡直不敢再想下去!
一如往常,我感到又渴又餓,正準備起身大吃一頓,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。我怔了一怔,這才真正察覺,問題到底出在哪裡。
我竟然聽到了引擎的隆隆聲!
我明明記得,昨天夜裡,心蠱發作之際,我第一時間,關上了引擎,並且下了錨,這才將自己銬在駕駛座上。莫非,剛才我已經醒過來一次,重新開啟了引擎?
但我隨即推翻了這個假設,因為我感覺到,遊艇只是輕微晃盪,完全不像正在乘風破浪。想到這裡,我再仔細聽了聽,那陣隆隆聲,似乎越來越響。
我立刻做出一個合理的推論,原來是另一艘船,正在向我接近。想必是哪位好心的船長,看到我的遊艇泊在這裡,以為我出了事,特地趕來救援。
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,打算利用船首的探照燈,打出『一切平安』的訊號。
我吃力地爬了起來,找出望遠鏡,循著引擎聲望去,果然看到左舷兩三百碼處,有一艘船正在逐漸向我接近。
正當我準備拍發燈號之際,卻突然想到,防人之心不可無,我最好別輕舉妄動。雖說這一帶海域,如今鮮有海盜出沒的傳聞,但小心一點,總是沒錯的。更何況這幾年,我因為好管閒事,已經結下不少仇家。
於是,我躲在漆黑的駕駛艙中,靜待那艘船接近。在尚未確定對方的身份和來意之前,我不打算暴露自己的虛實。
奇怪的是,我雖然聽見引擎隆隆作響,那艘船的速度卻慢得出奇。七、八分鐘之後,我仍然不覺得,它前進了多少距離。
我在納悶之餘,不知不覺思緒又天馬行空,有關百慕達三角的靈異傳說,開始在我腦海中浮現。
我第一個想到的,自然是幽靈船的傳說。早在幾百年前,各國海員之間,就流傳著一種繪聲繪影的鬼故事──自古以來,有許多失事的船隻,會連人帶船化作幽靈,從此在海上神出鬼沒,造成更多的海難。其中,以一艘『荷蘭鬼船』最為有名,甚至成為著名歌劇的主題。
當百慕達三角惡名遠播之後,很快便有人將之和幽靈船聯想到一塊。於是,在穿鑿附會之下,古往今來所有著名的幽靈船,都匯集到了百慕達三角這片海域。
過去,我一向對這類傳說嗤之以鼻,斥為無稽之談,可是此時此刻,我卻有了不同的體悟。在詭異的氣氛下,最容易令人胡思亂想,就連我自己,雖然自詡見多識廣,不會對任何事心存定見,剛才都不知不覺想到了幽靈船,更何況那些頭腦簡單的海員。
想到這裡,我用力甩了甩頭,將那些怪力亂神的想法,一口氣拋在腦後。
過了好一陣子,我終於能透過望遠鏡,看出那艘船的大致輪廓。從外觀看來,那是一艘中型遊艇,比我這艘要大得多,而且豪華得多。直到這時候,我的心情才輕鬆了一點。
但我既然打定『防人之心不可無』的主意,那麼不到最後關頭,我仍不打算輕易曝光。我繼續利用望遠鏡,觀察那艘遊艇的動態。
等到它來到目視範圍之內,我突然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。我連忙又拿起望遠鏡,仔細觀察一番,似曾相識的感覺,居然更加強烈!
那艘遊艇的艇身,漆成極其罕見的紅、黃兩色,十分鮮艷奪目。在我的記憶中,只有一艘私人遊艇,刻意漆成這種囂張的色彩。想到這裡,我連忙向艇首望去,想看清楚遊艇的番號。
我雖然已有心理準備,可是看到那三個字之後,還是怔了一怔,並冒出一身冷汗。
我猜得沒錯,那艘逐漸向我接近的遊艇,真的是『死神號』!
在回憶錄第三冊結尾,我曾經提到,生平遭遇的第一個勁敵,外號就叫作死神。想當然耳,他正是死神號的主人!
我和死神交手,是兩年多前的事,那可說是我出道至今,最慘烈的一役。在那場你死我活的鬥爭中,死神雖然是我的死敵,偏偏又有另一重身份──他同樣是黎明玫的情人,甚至後來成了她的丈夫。而且最後,他還替死去的明玫,討回了公道,手刃了殺害明玫的兇手。
因此之故,在那場『戰役』結束之後,死神雖然落網,被控以殺人罪,我卻在最後關頭,出面替他作證,令他無罪開釋。
死神在走出法庭之前,特別來到我身邊,問我為何願意這樣做。當時,我和他對視了好一陣子,才答道:『為了你也真心愛明玫。』他露出一個難以形容的表情,不發一語,頭也不回地走了。
從此以後,我再也沒有見過死神,但我堅決相信,他已改邪歸正,退出江湖。
沒想到今天晚上,我竟然在地球另一個角落,再度見到死神的私人遊艇。這究竟是巧合,還是精心的安排?死神自己,是否也在這艘死神號上?他這次重出江湖,會不會又帶來一連串腥風血雨?或者,他只是駕著這艘遊艇,遨遊七海,在此時此地,和我不期而遇?
俗語說,是福不是禍,是禍躲不過,我決定不再胡思亂想,靜觀其變,再做打算。
不久,死神號終於來到我的遊艇旁,甲板上隨即出現兩名粗壯的水手,拋出繩索,將兩艘船繫在一起。這時我仍躲在駕駛艙中,這樣一來,我至少能繼續保有敵明我暗的優勢。
幾分鐘之後,不出我所料,從死神號的船艙中,走出一名五十歲左右的中年男子。他穿著一套筆挺的高級西裝,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,手中握著一根黑沉沉的手杖,儼然是個極其體面的紳士。只不過,他走起路來,左腿顯得不太靈活,看來似乎是義肢。
絕對沒錯,這位中年紳士,正是死神唐天翔!
由於敵友難分,我仍舊按捺住性子,按兵不動,屏息以待。只見死神緩緩走到船舷,舉起擴音器,道:『衛斯理,請移駕死神號,和故人一聚。』
死神既然把話說得那麼明白,我如果再藏頭藏尾,豈不成了縮頭烏龜!我迅速從隨身行李中,取了幾件應用裝備,貼身藏好,大步走出了駕駛艙。
我向死神揮了揮手,朗聲道:『天翔兄,別來無恙!』我一面說,一面提氣飛奔,輕而易舉從我的遊艇,跳到了死神號的甲板。說完這句話,我也剛好來到死神面前,向他伸出了右手。
死神露出一個難以捉摸的笑容,和我握了握手,道:『請進艙內一敘,還有一位老友,等著和你相見。』
聽到這句話,我做出不解的表情,死神卻裝著沒看見,已經一步步走向艙門,我只好跟了上去。
進了船艙之後,我心中的疑惑,卻是有增無減。死神剛才明明說,還有個老朋友要見我,但是豪華的船艙中,就只有我和他兩個人。
死神自然看出了我的疑惑,又露出詭異的笑容,道:『你忘了,這間艙房,別有洞天。』說著,他向掛著油畫的艙壁,指了一指。
我立時記起來,那面艙壁之後,設有一間密室。死神所說的另一位老友,難道藏在密室內?看他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樣,藏在裡面的,究竟是誰呢?
我正在納悶之際,忽然聽到『格』的一聲響,那扇暗門,已迅速打了開。
我隨即看到,那間密室的角落,擺著一張床,床上躺著一名女子,似乎昏迷不醒。我心中打了一個突,不顧一切衝了進去,仔細一看,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!
躺在那張床上、雙眼緊閉的女子,竟然是石菊──是黎明玫的女兒!
轉瞬之間,有關石菊的種種記憶,一幕幕湧上我的心頭。我認識石菊,甚至還在明玫之前,當時她才十七歲,一直稱呼我『衛大哥』,而我也始終將她當成小妹妹。
石菊這女孩的身世,可說十分坎坷。直到明玫死前,她才終於知道,明玫是她的親生母親,而殺死她母親的人,竟然是她的親生父親,北太極門的掌門人石軒亭。
前面提到過,死神替明玫報了仇,他所殺死的兇手,正是人面獸心的石軒亭。石菊在父親死後,接掌了北太極門,從此隱居中國西康,再也沒有和我聯絡過。如今,她怎麼會躺在這裡?莫非……
雖然我立即反應過來,但還是遲了一步,只聽得『刷』的一聲,密室的暗門迅速關了起來。
我衝著那扇暗門,咬牙切齒地吼道:『唐天翔,你又在耍什麼詭計?別以為我不敢把這艘船炸沉!』
我果然沒猜錯,這間密室具有完善的傳音設備,幾秒鐘之後,我就聽到死神的聲音,道:『衛斯理,千萬別衝動。我就是因為太瞭解你,才不得不出此下策。請你稍安勿躁,務必讓我把話說完。』
我仍舊不甘示弱:『無論你想和我談什麼條件,先把石菊放出去再說。』
死神的聲音,聽來十分堅決,道:『恕難從命!』
聽到這四個字,我的火爆脾氣,立時被撩了起來。我一個箭步,跳到暗門之前,惡狠狠地道:『我相信這間密室,一定有閉路攝影機,你看看這是什麼!』我從腰際掏出一個包裹,以最快的速度拆了開。
死神倒抽了一口氣,道:『衛斯理,別做傻事!難道你真要將死神號炸沉?』
我不再做任何回答,因為我知道多說無益,唯有實際的行動,方能對他造成進一步的威脅。於是,我故意以誇張的動作,將包裹中的塑膠炸藥,分成四大塊,黏在密室甲板的四個角落。
等到我佈置好了一切,手中握著袖珍引爆器,這才抬起頭來,一字一頓道:『你再不放石菊,咱們就同歸於盡!』
萬萬沒想到,死神竟然冒出一句:『衛斯理,我做這一切,都是為了明玫!』
我壓抑不住好奇心,問道:『你這話,是什麼意思?』
死神道:『這樣吧,你給我三分鐘時間,我把這件事的前因後果,給你說個明白。三分鐘之後,你愛怎麼做都由你。』
我做了一個『請說』的手勢,死神便開始了他的敘述:『明玫死前,低聲對我說了幾句話,你並沒有聽到。』
我不禁大是狐疑,在我的記憶中,明玫臨終之際,我和死神都在她身邊,明玫的句句遺言,我都聽得一清二楚。我甚至清清楚楚記得,她說的最後一句話:『一切全都過去了……過去了……從今以後,我再也不會受人……騙了……』然後,我便感到明玫的手,突然緊了一緊,又陡地鬆了開來,這時她已斷氣,但仍死不瞑目。
想到這裡,我忍不住大喝一聲:『你騙人!』
死神卻發出一陣蒼涼的冷笑,道:『衛斯理,你真是偏執狂!枉費明玫臨死之前,還念念不忘,替你找一條生路。』
我已經忍無可忍了,吼道:『你在胡說八道什麼?』
接下來,死神的聲音,卻活像一串利針,一個字一個字刺進我的耳朵:『明玫早已料到,你總有一天,會另結新歡。那時,你身上的心蠱,便會令你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!』
我張大嘴巴,腦袋一片空白,什麼話也說不出來!
我居然從死神口中,聽到了『心蠱』兩個字,而這件事,竟是明玫告訴他的!難道我曾在明玫生前,向她透露過這個秘密?這怎麼可能呢?我立刻搜尋腦海中的記憶,試圖找出一絲線索。
我很快便想到,確有這個可能!
我和明玫的交往,雖說時日甚短,但無論如何,是一段轟轟烈烈的愛情,其間盪氣迴腸,纏綿悱惻,兼而有之。雖然我們沒有機會海誓山盟,可是我為了表明心跡,或許曾將心蠱的秘密,委婉對她透露些許。以明玫的冰雪聰明,自然很快就想通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。
後來,明玫獲悉死神決心除去我和石菊,只好答應下嫁死神,以交換我們的性命。她一定是逼不得已,才做出這麼重大的犧牲,可是她還始終掛念著我,至死不渝!
想到這裡,我悲從中來,不禁紅了眼眶。
死神的聲音,這時又傳了出來,不帶絲毫感情地道:『因此,明玫早已有了兩全其美的安排,那就是搓合你和她的女兒。她臨終之際,還特別提醒我,一定要替她完成這個心願。』
我立時怪叫幾聲,才算勉強發洩了激動的情緒。我無論如何想不到,明玫竟有這樣的遺願。但我轉念一想,心蠱的作用,令我今生今世,都不能對明玫變心,無論她是活色生香,或化為一縷芳魂,心蠱的作用都一視同仁,那麼明玫搓合我和石菊,又有什麼用呢?如果我真的愛上石菊,仍然等於變了心,心蠱絕不會看在明玫份上,就輕易饒過我!
死神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,不等我開口發問,便逕自說了下去:『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,事實上,明玫生前已想到這個問題。你所擔心的事,其實已經獲得了解決。
『我且長話短說吧,你和石菊交好,並不會催動心蠱的發作。一來,你在認識明玫之前,已經對石菊頗有好感,二來,這是明玫心甘情願,搓合你倆,三來,最重要的一點,石菊是明玫的親生女兒,俗語說,母女連心……』
我難以置信地喊道:『哪有這麼簡單!』
死神長長嘆了一口氣,頓了好一陣子,才繼續道:『的確沒有這麼簡單,所以我才強調,只是長話短說。事實上,這正是我帶著石菊,前來求見巫王的原因。』
我大為驚奇,高聲喊道:『你們已經找到了巫王?』
死神道:『是的,經過巫王施術,所謂的母女連心,便有了巫術上的效應。所以,今天晚上,你大可放心大膽,和石菊洞房花燭……』
我突然打斷死神的話,義正辭嚴道:『慢著,石菊為何昏迷不醒?你得給我交代清楚!』
死神哈哈大笑了幾聲,毫不猶豫地答道:『衛斯理,你又自作聰明了。當我找到石菊,將這件事一五一十跟她說明之後,她心中一千個一萬個願意,我哪裡還需要用什麼不正當的手段?她之所以陷入昏迷,是因為巫術的作用尚未消退,就好像病人剛動完手術,尚未從麻醉中恢復一樣。』
我半信半疑地道:『她什麼時候才能醒來?』
死神答道:『巫王說,我們離開巫師島之後,頂多十個小時,她自然會醒來。現在──』死神頓了頓,想必正在看錶,隨即道:『她應該隨時會醒來了。』
真是無巧不成書,就在這個時候,躺在床上的石菊,彷彿受到這句話的召喚,發出了『嗯』的一聲。我連忙來到床邊,輕輕將她扶起。
直到這個時候,我才有機會仔細打量她。兩年多不見,石菊成熟了許多,一張俏臉更顯艷麗,而且從她的臉龐上,我居然看到了明玫七、八成的風韻。
正當我感到心蕩神馳之際,石菊已經幽幽醒轉。她緩緩張開眼睛,隨即猛然眨了好幾下,彷彿不敢相信,她醒來之後,已然躺在我懷中。
我連忙安慰她,道:『石菊,別怕,是我,是衛大哥。』
她勉強恢復了鎮定,但仍然激動地叫道:『衛大哥,衛大哥!真的是你!死神沒騙我,他真的把你找到了!』
我心中百感交集,忍不住緊緊摟著她,柔聲道:『是我,真的是我。從今以後,我會好好照顧你。』
就在這個時候,我忽然感覺到,石菊的右手,開始一鬆一緊地抽搐。我原本以為,那是她情緒激動的自然反應,但幾秒鐘之後,我就驚覺並不是那麼回事!
石菊右手的抽搐,似乎並非不由自主,而是一連串有意識的動作,彷彿是在對我打什麼訊號。我立時想到,初識石菊時,我倆雙雙被死神制住,石菊曾經用足尖,在地板上敲打出西藏康巴族人的鼓語,並成功瞞過了死神。
此時,她是否故技重施?我趕緊定下心來,不到一分鐘,便解譯了訊號的內容:『不論死神說什麼,千萬別相信。你我假戲真做,伺機逃生。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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