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成了階下囚之後,終於充分體會到,等待是一件苦差事,而不知結果的等待,更是苦上加苦。

  我蹲在一間不見天日的小囚室中,斷絕了和外界的一切聯繫。只有三餐和電燈的明滅,讓我知道大概又過了一天。在此期間,始終沒有任何親友來探監,甚至也沒有人再來審訊我。日復一日,我所面對的,除了一扇厚實的鐵門,就是四堵斑駁發霉的牆壁。我相信,如果是普通人,要不了二十四小時,就會忍不住胡思亂想,兩三天之後,保證就會精神失常。

  好在我並不算普通人,我自幼接受嚴格的中國武術訓練,雖然當年才二十出頭,我的內功修為,已經頗有境界。因此,我在清醒的時候,盡量摒除一切雜念,讓自己處於入定狀態。這樣一來,我至少能保有一個清醒的頭腦,可以仔細思考一下,這個變故的前因後果,以及該當如何應付不可測的未來。

  在這段時間幾乎停滯的日子裡,我不斷回想著入獄前一天的點點滴滴。那個自稱香香的神秘女郎,她當天所說的每一句話,都在我的腦海中,反覆重播了無數遍。不知何時開始,我突然覺得,她對我說的那些話,字字句句充滿了玄機(可是,我卻怎麼也參不透)。更令人費解的是,她似乎預知了會為我帶來噩運,會令我『大禍臨頭』,兀自和我滔滔不絕聊了幾個鐘頭。難道說,她早就知道自己被特務機關盯上,所以故意利用我,來轉移那些特務的注意力?

  想到這裡,我開始沉不住氣了,猛然間雜念紛至沓來,怎麼樣也壓不下去。我想到自己無辜蒙冤,想到自己犯了通敵之罪,想到至少也會被判十年勞改,想到最壞的下場是遭到處決!想著想著,我終於崩潰了,聲嘶力竭地哭鬧了大半天,甚至把囚室裡的一切,做了最徹底的破壞。直到這個時候,我心中的怨氣和怒火,才勉強發洩了出來。

  當天晚上,我便下定決心,倘若被判死刑,既然橫豎是死,我絕不放過任何逃生的機會。即使是在押解法場的半途,我也要拚命放手一搏,絕對不能坐以待斃。然而,如果我逃過死劫,只是被判勞改或終身監禁,那其實也生不如死,我仍然應該設法逃亡,不能將我的下半生,葬送在牢獄之中!

  問題是,我要等到何年何月,才有逃亡的機會?而我一旦採取行動,又能有多少勝算?在我內心深處,其實早已心知肚明,我遭亂槍擊斃的機率,超過了九成九!

  從那天起,我開始了漫長而無奈的等待,等待著那一紙判決書。可是,不知多少天又過去了,卻始終沒有任何音訊。

  我在大學二年級的時候(其實只是半年多前,我卻覺得恍如隔世),修過一門當代法國文學的課。教授所精選的教材中,包括了《等待果陀》這齣舞台劇的劇本。那是一齣十分有名的『荒謬劇』,我讀完之後唯一的感覺,自然是荒謬至極,毫無任何意義。可是說也奇怪,蹲在黑牢中吉凶未卜的我,對於這個劇本的一字一句,卻在不知不覺間有了深刻的體悟。我終於瞭解到,這齣戲之所以荒謬,正是為了突顯人類內心的矛盾。

  而我此時此刻,要算是最能體會這種矛盾的心情。我雖然明明知道,這場等待總有一天會有結果,可是由於凶多吉少,所以在我的潛意識中,卻又希望判決結果永遠不要下來。這樣的話,我的處境雖然得不到改善,至少不會令我面臨生死大關。

  曾幾何時,這種消極的心態,逐漸消磨了我的鬥志。每天早上醒來,我甚至會在心中暗自祈禱,今天這一天,能夠平平靜靜過去就好。

  心理學家曾經拿白老鼠,做過一個忍受痛苦的著名實驗。第一批白老鼠,每天在固定時間施以一次電擊,第二批白老鼠,同樣每天電擊一次,而且使用同樣的強度,但是時間卻故意飄忽不定。一段時日之後,第一批白老鼠對電擊習以為常,健康並未受到太大的影響,可是第二批白老鼠,許多生理機能卻顯著惡化。甚至,將第二批白老鼠所受的電擊,減輕到原本的一半,甚至三分之一,情況依舊不變。原因很簡單,由於電擊不定時,第二批白老鼠終日生活在恐懼中。

  話說當年,關在特務機關黑牢裡的我,情況甚至比第二批白老鼠更糟。非但每天二十四小時活在恐懼中,而且我的恐懼,還是個未知數!

  *  *  *

  俗語說,該來的遲早會來。大約兩個月之後,我的等待終於有了結果。然而,卻是我無論如何意想不到的一個結果。

  某天深夜,約莫凌晨時分,我剛剛勉強入睡,突然一聲巨響,立時將我驚醒!

  不多久,我便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。而在幾聲槍響之後,我那間牢房的鐵門,兩個月以來,第一次打了開。

  我從床上一躍而起,看到一名黑衣蒙面人,探頭進來望了望,隨即縮了回去。緊接著,我聽見門外,一個標準的英國腔說:『找錯了,他不是關在這間!』

  我已經明白了是怎麼回事,心中頓時亮起『劫獄』兩個字。我望著半開的牢門,唯一的念頭,就是此時不走,更待何時!

  我連忙披上外衣,衝出了牢房。這才看到,外面總共有三名黑衣蒙面人,個個身形高大,手中拿著機槍,腰際還別著不少武器。而在通道上,則橫七豎八,躺著好幾具屍體,看來都是特務機關的獄卒。

  這時,其中一名蒙面人,正用手中的機槍,射開我的隔壁牢房。他探頭一望,便對其他兩人,做出一個OK的手勢。果然不久之後,從那間牢房中,跑出一個金髮碧眼、年近五十的中年人。他和我一樣蓬頭垢面,神情有些憔悴,但身體狀況看來還好。

  就在這個時候,遠處又傳來零星的槍聲。蒙面人之一,連忙掏出一把手槍給中年人,道:『情況有些失控,我們得硬衝出去!』

  他說的也是標準英式英語,於是我刻意用牛津腔,道:『我是無辜的政治犯,請你們帶我一起走。最好也給我一把槍,我多少能幫點忙。』

  聽我這樣說,三名蒙面人似乎有些猶豫,紛紛向中年人望去。中年人考慮了一下,彷彿也拿不定主意,直到又傳來一陣槍聲,他才終於下定決心。

  我從一名蒙面人手中,接過了一把手槍,很快檢視了一番,隨即點了點頭。我在南京讀高中的時候,曾經利用寒假,和同班同學許信,一起接受過射擊訓練。無論手槍、步槍或輕機槍,對我而言都不陌生。

  我熟練地舉著那把點三八左輪,跟著他們四個人,迅速穿過一排牢房,來到了通道的盡頭。再往前,就是通向一樓的一座螺旋梯。走在最前面的蒙面人,突然煞住腳步,向後揮了揮手,要其他人停下來。大家趕緊貼牆而立,可是這個時候,槍聲已經響了起來。我冒險探頭望去,看見有五、六名特務機關人員,守住了樓梯口,旁邊另有兩名蒙面人,但早已中槍倒地。

  我原本以為,想衝上這座螺旋梯,免不了要經過一場激烈的槍戰。沒想到,兩名蒙面人不約而同,從腰際掏出手榴彈,一下子就把那五、六個人消滅了。不料我們衝到了樓梯口,才發現已經無路可走。原來那兩顆手榴彈,雖然幫我們消滅了敵人,卻也將那座螺旋梯,炸成了一團破銅爛鐵。

  一名蒙面人趕緊掏出繩索,我馬上猜到他要做什麼。我抬頭望了望,隨即拉住他,道:『這樣太浪費時間,我另有辦法。不過,得借你的雙手一用。』我一面說,一面做出示範動作,要他雙手交握成馬蹬狀,擺在腹部的位置。

  蒙面人立時會過意來,可是他又抬頭看了看,不禁露出懷疑的眼神。我正色道:『我受過嚴格的中國武術訓練,這個高度難不倒我。』

  我還沒說完,已經退了幾步,然後雙腳運勁,倏地向前衝去。那蒙面人果真訓練有素,在我右腳踏上他手掌那一瞬間,他也猛然發力,時間拿捏得分毫不差。我們兩人的力量加在一起,瞬間將我推上三、四公尺的高度。等到勁力將盡之際,我又藉著一個『鷂子翻身』,再躍升了一兩公尺。我一伸手,勾住了樓上的地板,接著一挺身,便跳了上去。

  我隨即在樓梯口,俯下身子,將他們四人,用繩索一一拉了上來。

  上樓之後,三名蒙面人帶著我和那中年人,沿著一條走廊,一路狂奔。一直奔到走廊盡頭,我才認出來,前面正是特務機關的大堂。而大堂對面的牆壁上,被炸開了一個大洞。

  走在最前面的蒙面人,蹲了下來,轉身對眾人道:『這是最後一關,闖過去,就安全了。』

  我們點了點頭,那蒙面人又道:『我們彼此掩護,一個一個走!』說完,他就拔腿飛奔,用百米衝刺的速度,從走廊的盡頭,衝向對面牆壁的破洞。

  不料這個時候,突然響起一陣機槍聲,蒙面人只不過慢了一步,身子立刻成了蜂窩,橫屍在大堂正中央!

  那蒙面人倒下之後,機槍聲並未停止,反倒越來越響,代表增援部隊越來越多!我趴在走廊盡頭處(那是大堂的入口之一),聽見機槍聲從左右兩側傳來,綿綿不絕,交織成了兩道密集的火網。

  我勉強抬起頭,向前望去,看到大堂牆壁的那個大洞,距離我們其實頂多十公尺。然而這短短的距離,卻應驗了咫尺天涯這句成語。在如今這種情況下,想要穿越這十公尺,唯一的辦法,就是拿命來換!

  我正在發愁之際,另外兩名蒙面人,早已開始舉槍還擊。但是他們的火力,只能勉強阻擋增援部隊的推進,連壓制那兩道火網,也是不可能的事。我手中雖有一把手槍,但在機槍交火的過程中,手槍顯然毫無用武之地。換句話說,在這個要命的時刻,我卻只能袖手旁觀!

  正因為這種無力感,令我在這樣的生死關頭,思緒又開始脫韁。我居然想到,只恨當年錯失機緣,未曾學會任何一種遁法,否則此時此刻,一定能派上用場!只要敵人看不到我,我就一定有逃生的機會!

  想到這裡,我忽然靈機一動。我爬到中年人身邊,扯開喉嚨,問他身上有沒有硬幣。他苦笑道:『你被關進牢房之前,難道沒有被搜身嗎?』

  這句話令我啼笑皆非,我這才發覺,自己問了一個蠢問題。我在坐牢的第一天,所有的隨身物件,就通通遭到了沒收。如今我身上穿的這件粗布襖,也不是我自己的衣服。

  可是,那兩名蒙面人,此時正忙著開槍,怎麼可能有閒工夫,掏硬幣給我?

  我為什麼想要硬幣呢?因為我忽然想到,只要一枚硬幣在手,我就有辦法令大堂電線走火,製造一個全然黑暗的環境。這是我從間諜小說中,學到的一個招數。

  既然找不到硬幣,有沒有可能找一個代用品?雖然滿地都是彈殼,可是形狀並不合用,因為我需要的東西,必須是扁平或細長,能夠塞進燈泡底座的金屬製品。想到這裡,我已有了答案。

  我對中年人道:『這是生死關頭,你不會捨不得你的金框眼鏡吧!』

  我接過他的眼鏡,將一側鏡架扭斷,再扭成一個L形。然後,我退到走廊裡面,找到一個電燈開關,將那盞燈熄滅。我又對中年人道:『對不起,還得麻煩你,站到那盞燈下。』

  我縱身跳上他的肩膀,旋鬆頭頂的燈泡,塞入那一截被我扭成L形的鏡架。然後,我趕緊從他身上跳下來,開啟了那個開關。那盞燈閃了一下,隨即熄滅,整個大堂和每一條走廊,也都立刻陷入黑暗。或許是當天夜色十分黑,以致大堂牆壁雖然炸了開,外面也沒有光線透進來。

  整個過程不到半分鐘,令我頗感自豪。

  我趕緊衝到走廊盡頭處,要那兩名蒙面人立即停火。在一片黑暗中,敵方那兩道火網,成了真正的火網,火紅的子彈所畫出的軌跡,一條條清晰可見。我仔細觀察這些軌跡,同時默記在心。不久之後,不出我所料,敵方也暫時停了火。

  我連半秒鐘也沒有浪費,立時一個翻滾,滾到了大堂正中央,抓起那名死去蒙面人的機槍,對著記憶中的位置,展開猛烈掃射。當然,掃出一輪子彈之後,我自己也成了目標,但我立即施展『跌、撲、滾、翻』的身法,迅速變換方位,繼續掃射記憶中的另一個位置。經過這樣三、四輪的掃射,大堂中就再也聽不到槍聲了。

  我一面衝向那個炸開的大洞,一面忙著叫道:『大家快走!』可是,當我自己衝了出去的時候,竟又聽到了幾聲槍響,結果最後真正衝出來的,只剩那個中年人和一名蒙面人。我們三人,立時沒入漆黑的夜色中。好在這裡是特務機關,並非軍事基地,外面並沒有駐軍,而所有的崗哨,想必通通入內支援,已被我們一一擊斃。所以接下來的行動,順利得難以想像。

  那名碩果僅存的蒙面人,帶我們來到一座普通人家的房舍。進去之後,我才發現,這裡是他們的一個秘密據點。不過這個時候,我仍舊不知道『他們』究竟是什麼組織。

  我們三人,在那個據點稍事休息,並且進行簡單的化裝。次日上午,我們便駕車出城,一路駛向一個不知名的海邊。

  (直到多年以後,我才終於知道,事情經過並沒有那麼簡單。在我睡著的那幾十分鐘,蒙面人和中年人,曾經有過一番激辯。好在最後,中年人說服了蒙面人,否則我一定遭到滅口,命喪那間民宅之中。)

  當天晚上,在一組蛙人的接應下,我們乘坐橡皮艇出海。到了外海之後,突然見到一艘沒有國籍的潛艇浮出水面,一行人趕緊鑽了進去。

  其後七、八天,潛艇一直在進行潛航,始終未曾再浮出水面。我被安置在一間小小的艙房內,不得在潛艇中自由走動。然而,比起特務機關的地底黑牢,這間艙房也有如天堂了。在此期間,那位中年人探望過我兩次,和我稍作交談,但僅止於禮貌上的問候。不過,雖然他什麼也沒有說,我卻已經猜到八、九分,想必他是十分重要的情報員,因此他所屬的情報單位,才會犧牲許多人來拯救他。

  而從中年人說話的腔調,以及這艘潛艇的規格,我甚至已經猜到,他是哪個國家的情報員。果然一週後,潛艇靠岸的港口,正是這個國家在亞洲的一個屬地。

  中年人親自陪我上岸,替我安排臨時住所和居留身份。或許由於不必再有所隱瞞,他終於和我打開話匣子。結果我們越談越投機,幾天之後,兩人便成了忘年之交。

  中年人臨走之前,鄭重其事請我吃了一頓晚餐,說是要感謝我這位『救命恩人』。在吃飯的時候,他跟我說了兩件事。

  首先他說:『衛,你是個難得的人才,我所屬的組織,有意要吸收你。』我聽了之後,揮了揮手,一笑置之。他絲毫沒有勉強我,不禁令我聯想到保羅牧師那位老好人。

  一會兒之後,他又說了第二件事情:『這次雖然全身而退,可是照我們的行規,我大概不得不退休了。這樣也好,我早就打算改行當作家。其實我去年趁著休假,已經寫了一個故事,可是不太滿意。下一本書,我的男主角,打算用你當藍本,希望你不會反對。你機智英勇,身手不凡,外文流利,又生得一表人才,是我心目中最理想的情報員。你可知道,我連書名都想好了,就叫《生死關頭》,算是紀念你我這次,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。』

  我以為他是在說笑,只是聳了聳肩,未置可否。

  至今我還記得,那天晚上,餐廳裡高朋滿座。吃完那頓飯,已經快十點了,街上仍然十分熱鬧。

  在餐廳門口,中年人和我握手道別:『耶誕快樂,衛君。』

  我有點依依不捨地道:『一路順風,佛萊明先生。』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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