談科論幻話倪匡

  倪匡於一九六三年初,開始和科幻結下不解之緣。當時,他在《明報》已有兩三個連載,由於十分精采,報社希望他再多寫一篇,但為了避免「自己打自己」,他取了一個新的筆名──衛斯理,嘗試撰寫所謂的現代武俠,一年下來,寫成了《鑽石花》與《地底奇人》兩個故事。不過,由於現代武俠和傳統武俠,本質上仍換湯不換藥,勇於求新求變的倪匡,開始在衛斯理故事中,摻入科幻元素。於是,衛斯理的第三個故事《妖火》,成了標準的科幻小說,其靈感來自冬蟲夏草這種古怪的中藥(因此新版的《妖火》,有個副標題叫《真菌之毀滅》)。不久之後,香港環球出版社向他邀稿,於是又誕生了木蘭花系列。後者雖然不如衛斯理系列那麼像科幻小說,但仍蘊含許多科幻因素(偏重尖端科技和未來科技),例如第一本《巧奪死光錶》,就是幻想一支手錶,能夠發射足以致命的雷射。

  倪匡寫作科幻小說,前後長達四十年,在這段漫長歲月中,他筆下的科幻構思,陸續有不少夢想成真的例子,這是他自己當初做夢都想不到的事。筆者最喜歡舉的實例,是原振俠系列的第一本書《天人》中的設定:外星人從遠方發射能量,令地球人體內的微量金屬元素向腦部聚集,最後在腦中「長出」一片積體電路板。這個故事發表於一九八一年,二十年後,由於奈米科技的發展,這種「自我生長、自我組織」的科技,竟然由地球人自己實現了。例如在二○○二年《科學人》創刊號上,就有一則短篇報導,提到「科學家已經能使微小的金屬粒子自己組合成超微電線……可以用來在潮濕環境中製造線路,包括人體。」簡直和倪匡的假設百分之百不謀而合!

  不過,廣大的倪匡迷最津津樂道的例子,則是同樣發表於一九八一年的《後備》,這個故事不但預測到複製科技在醫療方面的用途,更探討了因而引發的倫理道德問題。倪匡在寫這本書的時候,還發生了一件十分有趣的事,那就是寫到一半,剛剛上任的美國總統雷根,意外遭到槍擊,胸部受到重傷,但是不久便奇蹟似地迅速康復。倪匡立刻將這個國際新聞,寫到了故事裡面,結論當然是:雷根總統犧牲了自己的後備(他的複製人),進行了毫無排斥的器官移植手術。

  仔細算來,倪匡的眾多科幻小說,與「生命科學」或「生物科技」相關的題材還真不少。例如早期的《換頭記》,描述蘇聯總書記病入膏肓,唯一延續其生命的辦法,就是將他的頭顱切下來,移植到一個健康的軀體上(這個故事的點子,據說源自《聊齋》的<陸判>)。幾十年後,雖然由於醫學倫理等原因,這個預言並未在人類身上實現,但早已有人用猴子做過類似的實驗。

  隨便再舉一個例子,在《算帳》、《買命》、《賣命》三本書中,倪匡逐漸建立起「生命配額」這個概念,認為人類所有的生理機能,都有定量的配額。(倪匡常愛現身說法,說自己的抽煙配額最早用完,如今喝酒的配額也用完了──以前是千杯不醉,如今則是毫無酒量。)倪匡在書中曾經預言,科學家總有一天,能夠準確預測每個人的生命配額,甚至能以人工方法提高某些配額,這也正是「基因圖譜研究」的終極目標。

  接下來,再舉三個其他方面的例子。倪匡早在一九六九年初,就在《筆友》這個故事中,預測到隨著人工智慧的發展,電腦將擁有自己的思想。《筆友》中那台電腦所寫的信件,令它的筆友傾心不已,怎麼也無法相信是電腦所寫的。相較之下,當今的網路世界,充滿了所謂的軟體機器人,因此嚴格說來,這個情節已經不算是科幻了。

  而在中篇小說《聚寶盆》中,倪匡將這個傳說中的寶物,以現代科技的眼光,解釋為「太陽能立體金屬複製機」,也就是它能利用太陽能,將投入其中的金銀元寶大量複製。如今在真實世界,則已出現所謂的「快速成型機」,能夠先掃描一樣物體,然後以塑膠或金屬粉末為原料,複製出足以亂真的分身。

  最令人瞠目結舌的例子,莫過於倪匡在《古聲》一書中,準確預言了「聲學考古」這門匪夷所思的科技。傳統的考古學,只能勉強重建古人的精神面貌,無論如何無法重現說話或唱歌的聲音,可是倪匡早在一九七○年,就想到在古代陶瓷製品中,有可能像灌唱片那樣,被灌入了「古聲」,可以利用尖端科技將其還原。這要比真正的科技發展,超前了二、三十年。

  此外,倪匡在科幻小說中,偶爾也會做些政治預言。最有名的兩個例子,是衛斯理故事中的《追龍》和《轉世暗號》(後者還有兩本續集《暗號之二》、《在數難逃》)。前者預言香港回歸後的變遷,後者則是預言西藏活佛「班禪十一世」注定鬧雙胞案。目前看來,第一個預言仍是現在進行式,第二個預言卻早在一九九五年已經實現。倪匡曾經寫信對筆者說:「後來的事實和小說所寫的一模一樣,極權製造了假的二活佛!也就是說,小說變成了事實,這是我寫作生涯中最自豪的一筆。」

  以上,說了那麼多倪幻預言成真的例子,偏偏直到目前為止,倪匡筆下最常見的一個科幻題材「外星人」,居然是個例外!換句話說,科學家至今尚未發現任何外星人的扎實證據。不過針對這個現象,倪匡當然自有解釋,那是因為外星人在地球上隱藏得太好了。

  倪匡不但堅決相信外星人的存在,而且堅決相信外星人早已來到地球。更有甚者,他雖然早在二十年前,已經受洗為基督徒,至今為止,仍然堅決相信上帝也是外星人(衛斯理後期作品《成精變人》,將這點寫得非常明白),甚至認為所有的神祇,皆可作如是觀。

  至於倪匡筆下的外星人為何那麼多,除了上述的信念之外,還有一個寫作上的原因,那就是外星人的題材十分容易發揮,幾乎永遠不虞匱乏。

  話說回來,雖然倪匡的腦袋中,絕妙點子源源不絕,但是他常常強調,人腦和電腦一樣,必須有輸入,才會有輸出,他自己也不例外。倪匡從小愛看各種書籍,無論多麼通俗,多麼深奧的都能讀得津津有味。其中,章回小說如《水滸傳》,筆記小說如《聊齋》,都對倪匡的寫作,起著或多或少的影響。

  但是,如果說有哪本書,曾經啟發過倪匡的科幻創作,那就非《蜀山劍俠傳》莫屬。倪匡萬分推崇作者還珠樓主的想像力,認為這套書是「天下第一奇書」,希臘神話與之相比,也是小巫見大巫。熟讀蜀山的倪匡,總是輕而易舉,就能將其中的玄學幻想,轉變成標準的科學幻想。甚至在筆下另一個主角(年輕人)的故事中,他還會天外飛來一筆,討論起還珠樓主所發明的「九天十地避魔梭」。

  事實上,倪匡十分愛用「化玄幻為科幻」的手法,取材絕不僅限於還珠樓主。例如衛斯理系列的《風水》、《聚寶盆》、《神仙》,以及原振俠系列的《寶狐》、《降頭》、《愛神》,都可以顧名思義,猜測出靈感的來源,以及其中的玄幻成分。但是,若想知道他如何將這些題材化為科幻,身為讀者的我們,除了從頭讀到尾,恐怕沒有其他捷徑。

  另一方面,西方的科幻小說,卻從未對倪匡起過任何影響。主要原因,是倪匡天生不喜歡西方科幻的主流題材:未來世界、銀河帝國、服從法則的機器人等等。或許正因為如此,倪匡才能寫出純粹中國風味的科幻小說,而根據筆者的觀察,也只有這樣的科幻小說,能夠風靡數以千萬計的華人讀者。(倪匡寫過少數幾本類似西方科幻的小說,例如衛斯理系列的《原子空間》,原振俠系列的《天皇巨星》,獨立的故事《異軍》等,但是可想而知,自然成績平平。)

  至於科幻電影,倪匡非但沒有受到好萊塢的影響,還常常得意地說,好萊塢的許多科幻素材,都被他搶先好幾(十)年,寫進了衛斯理故事中。倪匡自己的說法是:「寫在大批類似的西方電影盛行之前許多年」(語出新版《蜂雲》序)。

  最現成的例子,或許仍是《後備》這本書。在這個故事發表了整整二十四年之後,好萊塢才拍出了《絕地再生》這部電影。兩相比較,任何人都會發現,兩者有著驚人的相似性。

  倪匡所寫的科幻小說,若以故事為單元,那麼下列五個主角的故事,想必已經破了世界紀錄:衛斯理(145)、木蘭花(60)、原振俠(32)、羅開(15)、年輕人(13)。這麼多的作品,倪匡曾公開聲稱「自己本本都喜歡」,甚至偶爾還會拿起舊作,忘情地欣賞一番;有時一面讀,還會一面為自己拍手叫好。另一方面,他曾經私下透露,自己最得意的一部作品,是衛斯理系列的《尋夢》。因為這本書,有著(幻想)小說所有的優點,從頭到尾幾乎毫無瑕疵。但是筆者在過去幾年間,曾經廣泛「徵詢民意」,發現《黃金故事》在許多讀者心目中才是第一名。原因很簡單,再也沒有另一本書,能以這麼水乳交融的方式,將科幻與武俠融於一爐!

  以上這些系列,只有衛斯理破百,自然看得出倪匡本人對衛斯理這號人物的喜愛。但事實上,在一九七一年初,倪匡寫完《新年》這個故事之後,曾經有意結束這個系列,此後共有五年的時間,專心將《蜀山劍俠傳》改寫成《紫青雙劍錄》(根據倪匡自己的說法,所謂的改寫,包括了「增刪、標點、評註、續寫」四項工作)。不過,禁不住廣大讀者的千呼萬喚,倪匡在完成《紫青雙劍錄》之後,立刻開始接續衛斯理的故事,而復出的第一本書,就是氣勢磅礡的《頭髮》。最令人拍案叫絕的是,在這個故事中,倪匡巧妙地設計了一個情節,解釋衛斯理為何在地球上,消失了五、六年的時間。

  自從倪匡兩年前宣佈封筆後,全球無數的倪匡迷,都悵然若有所失。此後每當有記者採訪,一定不忘追問有沒有復出的計畫,倪匡總是以「寫作配額用完了」當作標準答案。不過,親愛的倪匡迷,大家可千萬別絕望,因為倪匡也曾經說過:「地球上以至宇宙間,一切事物,都不斷在改變,變化或大或小,肯定都在變。」例如他也曾信誓旦旦,香港回歸中國之後,他將終老美國,再也不會回來。結果定居香港後,每當記者追問這個「回歸行動」,倪匡竟然也有標準答案:晚節不保!

  然而,數十年來,倪匡一直非常關心中文科幻的發展,這點倒是從未有過任何改變。凡是碰到後起之秀,他一律鼓勵有加。不過,倪匡也一再強調,想要讓中文科幻蔚為風潮,並非少數後起之秀就能做到的,而是需要很多人同時拿起筆來。至於身為讀者,最重要的則是,千萬不要對這些新人,吝惜您的掌聲。

  筆者近年來,自告奮勇替衛斯理撰寫回憶錄,倪匡也百分之百支持。當初在討論這個計畫時,倪匡特別囑咐,由於衛斯理系列太過龐大,許多情節都來不及好好發揮,這套回憶錄剛好足以彌補這個遺憾。換句話說,在倪匡心目中,所謂的衛斯理回憶錄,並不是將舊的故事加以濃縮整理,而是從既有的架構中,盡量衍生出新的題材。

  不過,筆者還是很希望藉著這套回憶錄,讓從未接觸過衛斯理的朋友,認識這個倪匡筆下最傳奇的人物。因此,花了許多時間,借用了不少技巧,將舊故事巧妙融入回憶錄中。第一冊《錯構》完成後,或許是小說技巧用得太多,倪匡讀罷,給了筆者一些中肯的批評,例如「不必下太多料」。最近,第二冊《同位》終於出版,倪匡花了一個晚上,就看完了一半,並且親筆寫下一篇讀後感,充滿鼓勵與讚美,令筆者驚喜萬分!

  後來,倪匡看完整本書,又和筆者通了一個電話,提到書中令他印象最深刻的,是衛斯理開始討論自己的「身世之謎」,因為倪匡自己在寫衛斯理的時候,一直未曾透露衛斯理的父母是何方神聖。只可惜看到最後,謎底還是沒有揭曉,忍不住在電話中向筆者抱怨。筆者的回答則是:「既然衛斯理回憶錄預計至少十冊,當然不能那麼快就揭開謎底。當年身為讀者的我,長年被您吊足胃口,如今換您嘗嘗這個滋味。」

(本文精簡版刊於2006-09-24聯合報讀書人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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