科幻與小說的比例──精靈古怪的葉李華
原載《文訊•年輕出擊》(1990年)採訪:呂堅平/記錄:朱敏鵑


問:你是如何開始寫科幻小說的?

答:我從小就是科幻迷,對於科幻漫畫、小說、電影都非常喜愛,不過長久以來都僅止於欣賞。直到一九八七年,服兵役的最後幾個月,看到一年一度的張系國科幻小說獎又開始徵文,終於忍不住,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投了一篇。沒想到第一次的嘗試,竟然就得了第二名,對我實在是極大的鼓勵。當結果發表時,我已來到美國讀書,留學生活其實非常無聊苦悶,便很自然地繼續寫了下去。八八年再度參加比賽,卻又擦邊而過。不過我倒是愈挫愈勇,屢敗屢戰,終於在八九年得到首獎。經過這三年的努力,我對科幻小說的興趣也早已由迷轉癡、由癡變狂……

問:你的理工背景──電機與物理,是否對於科幻創作有很大的幫助?

答:當然!至少各種自然科學的理論、術語都能很輕鬆地信手拈來,比較容易「唬人」。剛開始的時候,就是靠賣弄科學知識來彌補/掩飾小說技巧的不足。不過現在早就改掉這種「壞習慣」;主要的著力點,已經從「科」轉移到了「小說」。

問:你為什麼常說自己有個「精靈古怪又離經叛道的腦袋」?

答:因為這是實話。我是典型的B型性格──崇尚絕對自由、天生叛逆、富想像力與獨創性,所以一天到晚都在幻想許多稀奇古怪的事物──這對於寫小說與研究物理都很有幫助。我的思想也從不肯受制於任何教條或道德規範,常常會有驚人之見,語驚四座……

問:你的科幻小說,是否受到哪些作家或作品的影響?

答:我有兩位老師──倪匡先生與張系國先生,他們的所有作品都對我有很深的影響和啟示,也一直是我自修寫作的最佳教材與範本。尤其最近兩三年間正式與這兩位大師結識,多次親聆教誨,更使我受益良多。

問:外國的科幻作家呢?

答:我也從一些西方名家的作品中學到許多東西,開拓了自己的眼界與心靈空間,但這只能算是次要的影響。

我有一個很好玩的比喻:台灣的中文科幻共有三大流派──西方翻譯小說、張派與倪派,借用武俠小說的傳統,就是少林、武當與丐幫。少林寺為天下武學正宗,但本源卻是西方的天竺,所以正好代表由科幻王國──歐美所引進的譯作。武當派雖為少林分支,可是又融合了傳統中國道家的玄理,恰巧象徵張系國先生兼容中西的學術背景。而且武當功夫沉穩內斂、四兩千金,出招如行雲流水、清粥小菜,也正是張派文字特有的風格。

至於武林第一大幫──丐幫,自然非倪派莫屬。丐幫功夫是純粹的中土武學,幫眾遍布天下,極具「草根性」,就像倪匡先生的小說一般深入民心,流傳之廣無人能及。倪匡的文字大開大閤、痛快淋漓,讀來萬分過癮,也頗有丐幫大塊肉、大碗酒的豪放與降龍十八掌的威風。

問:還有沒有其他作家對你有影響?

答:我現在對小說的興趣愈來愈濃,各種各類的小說都愛看。許多名家的作品,都對我有很大的啟發與教益,讓我從中學習到很多高明的小說技巧。像平路、李黎、曹又方、張大春、葉言都等人,都是我非常景仰喜愛的小說家。

至於外國作家,我最喜歡的是喬艾思(J. Joyce)與波赫士(J.L. Borges)。

問:你對科幻小說的界定如何?

答:科幻小說的定義非常不統一,尺度變化也極大(我有一句名言「就像台獨的定義一樣」)。最廣義的一種,認為只要是具有「奇幻」因素的「非寫實小說」,都可以算作科幻小說(張系國的觀點)。我自己的標準比較嚴格,認為至少要包含一個「科幻」因素──科學與幻想缺一不可。如果沒有任何科學根據,就只能歸為奇幻或魔幻小說;但若沒有幻想,卻又成了科學性的寫實小說。一言以蔽之,科幻小說的內容必須是現在不可能(幻),但未來一定有可能(科)。

問:你對科幻小說所抱持的理念如何?

答:科幻小說其實有個更簡單的定義──科+幻+小說,也就是「科學」、「幻想」與「小說」都要兼顧。最合理的比例,我以為大約是1:1:2(剛好是字數比),因此最重要的部分仍是小說。一篇好的科幻小說,應該符合一切「正統小說」的要求與標準。西方一些科幻作家常犯的毛病,就是故事精采但小說技巧不足。

至於「科」的部分,必須做到理論精確、描述詳盡、文字淺顯。「幻」的部分,則應力求獨創性,盡可能求新求變,盡量發揮無窮的想像力。

問:那麼「小說」呢?

答:我認為不論是哪一種類型的小說,就「小說」本身而言,要求與標準都是相同的。根據自己閉門造車的心得,大概可以分成下列八個部分:

(一)意旨:小說的寓意,故事所隱含的哲學意義。

(二)故事(傳統小說有別於其他文體的最大特點):吸引人的情節與圓融合理的發展。

(三)角色:具自主的生命力,栩栩如生、呼之欲出。

(四)感情:作者透過角色含蓄地表露,將小說經營成一片有情天地。

(五)技巧(使小說≠故事的主要因素):包括人稱、敘事觀點、時空次序、內容的平衡、和諧、對稱與刻意的失稱等等。

(六)文字:字彙、文采、修辭、節奏、語氣、腔調、個人風格與適度的辭藻。

(七)意境與氣氛:由前六個因素綜合而成。

(八)層次:「橫看成嶺側成峰,遠近高低總不同」。

問:你創作科幻小說的態度與心情如何?

答:也許是受了張派「文以載道」的影響,總希望在小說中表現一些哲學或思想。通常是先有一個科幻因素的點子,然後再為這個點子設想故事,力求各部分比例的均衡(1:1:2)。並在設計故事的過程中,設法把想要表現的寓意盡可能地放在小說各種元素中(包括故事、角色、對話、字彙……)。

此外由於個性的關係,一直脫不掉一種「悲天憫人」的色彩;總是對自己筆下的人物充滿同情,不肯把他們放在冰冷的解剖台上操刀,所以非常注意感情的適度流露。

還有一點,我很喜歡在小說中表現一些「巧智」(賣弄小聰明?)。

問:談談你的「處男作」吧。

答:獲得科幻首獎之後,我想該是做個總檢討的時候了。便將過去幾年所寫的科幻小說整理了一遍,找出六篇還算滿意的作品結集出書,作為自己再出發的一個新起點。在出書之前,為求風格與文字的統一,又花了很大的工夫全部大修一遍,所以大概已經看不出「成長的歷程」。我很喜歡不斷地修改自己的作品,也不知道是不是好習慣。

六篇小說,根據內容規劃成三輯──(一)電腦內外的戲中戲:與電腦有關的兩個「愛情悲喜劇」。(二)有你玩四年的遊戲:大學生的科幻故事,遊戲之作。(三)時空糾紐挪移的悲劇:兩篇較長、較嚴肅、較理論性的科幻小說。

問:除了科幻,還有沒有寫過其他類型的小說?

答:已經練習了一段時間,寫了一些短篇與極短篇,但是都還沒有正式發表。

當初是由於喜愛「科幻」而接觸科幻小說,漸漸卻變得對「小說」本身愈來愈著迷。有一天突然福至心靈,想到只要把科幻因素去掉,不就成了寫實小說嗎……

問:未來有什麼寫作計畫?

答:科幻小說仍是我最鍾情最拿手的,我將致力於創作更具中國風味的作品,並希望能夠銜接倪、張兩派的「斷層」。至於「正統小說」,我想慢慢嘗試各類題材,試驗各種不同的技巧與表現手法……對於許多文學的原型,如生死、愛慾、幻滅、背叛、革命、土地、夢境等等,我都很有興趣。

問:在小說創作方面,對自己有何期許?

答:我每次寫小說,都抱著做實驗的心情。因為我一直有個心願(妄想?),希望能夠探究到「小說」本身表達形式的極致,這也可以說是我對小說的終極追求。

相對於其他的藝術/媒體,小說先天性的限制極大──傳統小說的硬體僅為紙張與線條,完全沒有任何聲光效果。但在這種最低的自由度中,作者仍然能夠發揮巧思,喚起讀者的記憶與潛意識,使得部分的光影、畫面與音效「躍然紙上」。這包括了文字的各種表現,利用不同的型號、字體、粗細、距離、方向、段落,甚至明暗與色彩,都可以在字裡行間表達出更多的訊息(新詩就是最好的例子)。如果再配合各種圖案與符號,以及編排上的創意,那就更加精采熱鬧了。

其他的技巧,如人稱的運用(獨白,一、二、三人稱),敘事觀點的變化(全知、次知、旁知),與其他文體的融合(日記、書信、應用文等等),甚至借用散文與詩的表現手法,都能夠使小說的內容與層次更加豐富……

我一直相信,小說是最靈活的文學類型──可大可小、能屈能伸、兼容並包、博大精深,自己現在所觸到的,也只能算是「冰山一角」而已……每當我用心挖掘,都會發現許多意想不到的驚喜,這大概就是小說值得終身相許的最大魅力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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