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茫點」中篇版

    在回憶錄第一冊《錯構》中,衛斯理為了幫助自己恢復記憶,曾根據對《茫點》一書的印象,默寫了一篇中篇小說。

  「第二天起床後,我就憑著記憶,開始整理《茫點》的故事。我將這個工作,當作記憶復健的功課,花了整整三天的時間,一個字一個字寫在稿紙上,總共寫了一萬多字。當然,這只是故事的主線而已,我記得應該還有一兩條副線,以及幾個可有可無的配角,但是因為一來可有可無,二來實在記不清楚,所以我在整理的過程中,索性通通排除在外。」

  以下,就是這個中篇的完整內容,如果您從未看過《茫點》這本十餘萬字的長篇,相信本文對您會很有幫助,但如果您已經看過原書,仍不妨考慮溫故知新一番。

  *  *  *

  這個故事,要從一個雨天,張強帶著一副惶急的神情,來找我說起。

  他大約二十七、八歲,相貌相當英俊,但是在此之前,我從未見過他。

  我一向不歡迎不速之客,但是白素卻開了門。張強站在門口,搓著手道:「衛先生,衛夫人,真是冒味之極……如果還有其他辦法,我絕不會來麻煩兩位。」

  我已轉過身去,意思是讓白素打發他。這個時候,張強卻說:「我是張堅的弟弟,我哥哥叮囑過我,如果真的沒辦法,才可以來找衛先生和衛夫人。」

  既然是張堅的弟弟,那自然另當別論。因為張堅是我的老朋友,是一位著名的南極探險家。我隨即道:「原來你就是張強,令兄好嗎?」

  張強心不在焉地答道:「很好,他一直在南極。」

  我又問了一句:「我好久沒有他的消息,你和他保持聯絡嗎?」

  張強答道:「最近,他的營地和紐西蘭的南極科學探測所,架設了直通電話。」

  我「嗯」了一聲,道:「你坐一下,我先打個電話給他,順便告訴他,你在這裡。」

  我在上樓的時候,聽見張強和白素已經聊了起來:「這事很……怪……」

  結果我在書房裡,花了二十分鐘,仍然沒有聯絡到張堅。我下了樓,卻發現白素和張強一起出去了。

  一直等到天黑,白素仍然音訊全無,我突然想到,或許能從張強那裡打聽出消息。我很快便查到張強是精神科醫師,在一家精神病院工作,不過今天他不當值,明天上午才會去醫院。

  我心神不寧地躺下來,胡亂睡了一覺。第二天早上,白素還是沒有回來。我跳下床,趕緊駕車直駛那家精神病院。

  那是一家私人開設的精神病院,位於市郊,規模不算很大,但是十分高級。我向門口的傳達室說明來意,得到的答案,卻是張強今天沒有來值班,不過也沒有請假。我表明了是急事,那位傳達好心告訴我,可以找張強的同事梁醫師問問看。

  我走進醫院大門,穿過綠草如茵的草地,很快就在建築物中,找到掛著「梁若水醫師」名牌的辦公室。我正要敲門,忽然看到一位年輕美麗的女郎,穿著醫師白袍,從走廊那端走過來。她走到我面前,露出訝異的表情。我解釋道:「我來找張強,傳達說他不在,但又告訴我,梁醫師是張強的好朋友,可能會知道張強的住址。」

  那女郎伸出手來:「我就是梁若水。」

  我略怔了一怔,梁若水道:「他就住在醫院附近,可是他不在家。我剛剛經過,沒有看到他。」

  我越想越覺得事情不妙,忙道:「他住在什麼地方?我想到他的住所去看看。」

  梁若水道:「就在附近,十分容易找。」

  我根據梁若水所說的路線,不一會兒,就來到張強居住的那棟平房,張強果然不在家。我正準備破窗而入,卻聽到身後有人叫道:「衛先生,我有鑰匙。」

  梁若水向前奔來,她身後還跟著另一名少女。我在梁若水的辦公室門口,曾經和那少女打了一個照面,她好像是日本人,來探望住院的哥哥。但我當時急著離去,未曾多加留意,沒想到,她們兩人一起來了。

  結果在張強家中,並沒有找到任何線索。我們準備離去的時候,梁若水道:「時造小姐要回市區,你可以順便送她嗎?」

  一路上,我從這位時造芳子口中,大致瞭解了她的狀況。她哥哥時造旨人是自由作家,本來一直住在日本,但幾個月前,因為一篇報導惹了亂子,只好來本市避一避,想不到竟然精神病發作,被送進那家醫院,成為張強的病人。而且,病情一定相當嚴重,屬於必須監禁的那種。正因為如此,芳子這趟撲了個空,因為梁若水告訴她,只有主治醫師,才有權決定病人能否接見訪客。

  她講到這裡,嘆了一口氣。我好奇地問道:「報導文章怎麼會惹亂子?是報導哪位黑社會頭子?」

  芳子苦笑了一下,道:「不是,是一個九段棋手,尾杉三郎,那篇報導刊登後不久,他就進了精神病院,人家都譴責我哥哥,說……尾杉君是被我哥哥那篇文章,刺激得發瘋的。真可怕,文章發表的當天晚上,尾杉君衝進我家,要殺我哥哥。幸好警察趕來,將尾杉打倒在地,加上了手銬,一場紛亂才算平息。」

  我好奇心越來越甚,問道:「你哥哥究竟寫了些什麼?」

  芳子打開手提袋,取出了從雜誌上撕下來的一頁,讀了起來:「在一個偶然的機會,筆者有緣見到尾杉九段,聽到他對於棋藝的妙論……正因為尾杉九段能知道對手的心意,他的棋藝才如此神出鬼沒!」

  不久,就到了芳子的住處,芳子下了車,忽然又道:「衛君,哥哥在寫給我的信中,提到了一些……很古怪的事……」

  我和芳子的對話,本來只是閒談,所以我沒等她再講下去,就道:「不要緊,下次有機會,再給我看好了。」

  我駕車回到家,白素還是沒有回來。這時我才陡地想起,書房裡另有一具電話,附有答錄裝置,只是平時很少使用。白素也許會想到打那個電話號碼,以便留話給我。

  那具答錄機中,果然錄有白素的聲音。留話共有兩段,每一段都只有幾句話,顯然她當時相當匆忙。

  白素的第一段話是:「我在機場,和張強在一起,立刻就要上機,到東京去。」

  第二段留話也很簡單:「我和張強已經到了日本,正在追查一件相當怪異的事,你有興趣也可以來,我住在京王酒店,一九三○號房。」

  我立刻撥通那家酒店的電話,可是一九三○號房並沒有人。我再請接線生幫我查張強的房間號碼,不料得到的答案竟是:「張君墜樓身亡了!」

  我頹然放下電話,一時之間,真是不知道如何是好。

  這時電話又響了起來,一個男人的聲音道:「我是東京警視廳的高田警官。有一個神經錯亂的女人,在謀殺了一個男子之後,自稱是你的妻子,所以我們來求證一下……」

  我目瞪口呆,思緒紊亂,略定了定神,才道:「請問,白素現在在什麼地方?」

  高田警官道:「在阿玻野精神病院的看守病房。」

  我連忙道:「我立刻到機場去,盡快趕到東京來。」

  高田警官道:「我在機場等你。」

  我以不要命的速度趕到機場,在機門已經半關的時候,閃身進入那班飛往東京的客機。坐下來之後,我向空中小姐要了一份當天的日本報紙,急速地翻看。像這種大酒店住客墜樓身亡的事件,是應該會上報的。

  果然,這則新聞佔了相當篇幅,大致內容如下:今晨七時許,東京新宿區京王酒店的一名華人住客張強,從他所住的十九樓房間穿窗跌落。警視廳人員急欲尋找一名和死者同來東京的華人女子,但是這位名為白素的女子不知去向。酒店工作人員宣稱,兩人辦了登記手續之後,並未進入各自房間,便立即外出。警方找到了載送他們的計程車司機,司機說,他們的目的地,是東京澀谷區的一棟公寓。警方又到那幢公寓去調查,發現這對男女曾到三樓的一個居住單位找人,但是無人應門。那住所的屋主叫時造旨人,職業是作家,最近也曾鬧過新聞,牽涉到著名的棋手尾杉九段……

  看完了新聞,我呆住了。飛機正以時速九百公里向前飛,可是我只覺得太慢。

  等到我出了海關,就有一個身材相當矮小,但是一臉精悍之色的中年人,向我走過來。我也不和他客套,直截了當道:「高田警官,我立即要見白素。」

  高田苦笑了一下:「尊夫人的病情很嚴重,你就算見了她,也沒有用處。」

  我根本沒耐性聽他解釋,只是道:「請用最短的時間,趕去那家醫院。」

  往醫院的路程相當遠,幸好高田和我不斷在交談,不然這兩個多小時,真不知道怎樣熬過去。

  交談是由我開的頭,我單刀直入道:「我看過報紙上的報導,但要說白素涉嫌,是不是有相當確鑿的證據?」

  高田沉默了好一會兒,才道:「報紙的報導漏掉了一點。我們在時造旨人的住所,採集到了死者張強和尊夫人的指紋,所以可以肯定,他們兩人曾偷進過時造的住所,目的是要尋找什麼東西。」

  這一點我早已猜到,我立時道:「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,張強是精神科醫師,時造旨人是他主治的病人。我在那家醫院中,還見過旨人的妹妹芳子。」

  高田顯然不知道這件事,他皺起眉頭,像是在沉思,然後才道:「酒店的工作人員,在凌晨一時左右,看到張強和尊夫人一起回來。他們兩人才走進酒店大堂,尊夫人又匆匆轉身走了出去,所以張強一個人上了樓。」

  高田繼續道:「酒店的夜班人員,在早上八時才交班,所以,夜裡所發生的事,他們全部看得到。張強上樓之後,並沒有什麼異動,尊夫人卻一直未曾回來,一直到六點四十五分左右,才看到她重回酒店。尊夫人提著一隻方形的紙盒,在大堂就撥了一通電話,到張強的房間。」

  我覺得事情對白素十分不利,張強七時墜樓,白素卻在六時四十五分左右,自大堂打電話到張強的房間,目的當然是想去找他。

  高田又道:「她乘電梯到了十九樓。當時有兩個女工,看見她敲張強的房門,門打開之後,那兩個女工,也看到了張強。」

  *  *  *

  兩個女工看到白素進入張強的房間,其中一個道:「那麼早就來探訪男朋友了!」

  另一個看了看手錶:「不早啦,已經六點五十四分了。」(根據高田的說法,張強墜樓的正確時間,是六點五十七分。)

  白素進入房間之後,兩個女工又閒談了一會兒。然後,她們突然聽見房間中,傳出男子的驚呼聲。(這名男子,高田認定就是張強,我則表示保留。)

  正當兩個女工錯愕之際,房間中又傳出女子的叫聲。兩個女工更為吃驚,她們商議了一下,決定一個去報告主管,另一個則去敲門,假裝來收拾房間。

  那女工敲了門,卻沒有反應,只聽到房間裡繼續傳出聲響,像是重物墜地,接著又是一下女子的驚叫聲。這時,另一個女工和負責十九樓的管事急急走了過來。酒店每一層的管事都是專業人員,他們有資格配帶一把鑰匙,以便迅速打開該層每一間房間。

  所以,玻璃的碎裂聲一傳出來,管事幾乎立刻就打開了門。然後,他和兩個女工都看到,窗玻璃已經破了一半,白素正在將張強推出窗口。張強是面對著房門的,所以管事和女工一共三人,都看到他充滿恐懼的神情,還看到他抓住破裂的玻璃邊緣,企圖做垂死掙扎。碎裂的玻璃割破了他的手掌,令鮮血迸濺!

  說時遲那時快,管事尖叫著,向內衝進去,可是張強已經墜樓了。

  白素轉過身來,樣子極其驚恐悲痛,聲音也有點失常:「他……跳下去了。」

  管事一伸手,抓住白素的手臂,又驚又怒地道:「是你推他下去的,你是兇手!」

  白素的神情充滿驚訝:「你說什麼?」

  管事厲聲道:「你推他下去,我們三人都看到了。」

  白素這時反倒鎮定了,道:「我並沒有推他,你們真看到了?」

  管事一聽怒不可遏,揚起手來,想打她一耳光,可是白素手腕一翻,不但掙脫了他,同時伸足一勾,令他向前跌出去。

  在管事的吼叫聲中,白素向外衝,兩個女工當然擋不住她。

  *  *  *

  聽高田敘述到這裡,我覺得已經沒有什麼好說的,雖然我絕對不相信白素會做這種事,但是我也相信,在那三個證人的指證下,全世界最好的律師加在一起,也難以為她洗刷罪名。

  我勉力定了定神:「後來又是怎麼找到她的?」

  高田道:「尊夫人的行動,真是不可思議。當天上午,她竟然還去找一間圍棋社的女主持人,大黑英子。這位英子小姐,是一位著名棋手尾杉三郎的情婦,尾杉是九段棋手,最近卻進了精神病院。」

  這時我隱隱覺得,似乎有一條無形的線,將這些人連了起來。尾杉、旨人、芳子、張強、白素,他們彼此之間都有著聯繫,可是究竟是一條什麼線呢?

  高田繼續道:「尊夫人……假冒記者的名義,去訪問英子,她們還一起進午餐。」

  我道:「她的行動很正常,怎麼又說她精神錯亂呢?」

  高田道:「下午三時,尊夫人出現在銀座鬧區,揮舞著一根鐵棒,敲擊每一輛迎面駛來的汽車。後來警察趕到,尊夫人還是……還是自己突然停手,才被警察制伏,帶到了警局。」

  他略停了一下,又道:「到了警局之後,尊夫人所有的動作和言語,都表示她是一個精神極不正常的人,於是被轉送到精神病院。」

  高田講到這裡,我已經看到兩扇大鐵門,和一列相當高的紅磚牆。門旁掛著一塊招牌:「阿玻野精神病院」。

  這間醫院不但圍牆很高,門口還有警衛,感覺上更像是一座監獄。高田道:「這裡收容的,都是有攻擊性的精神病患,尾杉九段也住在這裡。」

  這時院長走了過來,我忙道:「我是白素的丈夫。」

  院長現出同情的神色:「尊夫人一定受了極度的刺激。」

  我急不及待地道:「我們可否邊走邊談?我急著要見她。」

  院長一面走,一面道:「這種行動狂亂的病人,我們都會先注射強力鎮靜劑,讓病人好好休息。一般來說,這種鎮靜劑能令人沉睡五十小時。」

  我不禁叫了起來:「沉睡五十小時!」

  院長忙道:「對於一個精神病患,沉睡可能是最佳的治療,她應該還沒有睡醒。」

  我徵得院長的同意,單獨進入病房探望白素。我用院長交給我的鑰匙,打開病房的門,看到白素穿著病人衣服,蜷曲著身子,面向牆躺著。

  我來到床邊,將她的身子扳轉過來,卻陡地一驚,立時又讓她面向牆壁。

  因為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,根本不是白素,而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陌生女士。在那一霎間,我瞭解了白素是有計畫地在進行一件事,目的就是要混進這間精神病院。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這樣做,但是她顯然成功了!

  我注意到,那女人的右手,緊握著一樣東西,那是一張仔細摺疊的字條。我連忙把字條捏在手中,走出了病房,進了洗手間。我迫不及待打開字條,上面寫著十分潦草的字跡:

  「知道你一定會來看我,希望那時她還沒有醒來。整件事神秘莫名,我正在盡力追查。尾杉是關鍵人物,我要把他弄出這間醫院。時造旨人也是關鍵,你快回去,從他那裡著手。不要管我,我會設法和你聯絡。素。」

  我稍加思索,便決定配合白素的計畫,盡速離開東京,回去找時造旨人。

  沒想到,去機場的途中,高田突然冒出一句:「一個人,絕不可能上午還在假冒記者,下午就變成不可藥救的瘋子。」

  我清了一下喉嚨:「高田警官,我很佩服你的判斷,但是我不明白,你為何不揭穿她?」

  高田的神情極為嚴肅,他道:「那是由於我對兩位有信心。雖然張強的死,有三個目擊證人,但是我和你一樣,堅信一定另有隱情。尊夫人有計畫地在進行一件事,我不想破壞她的計畫。」

  我順水推舟:「是啊,萬一精神病院發現白素和尾杉同時失蹤,你也不必太緊張。」

  高田苦笑了一下:「不過那時,通緝尊夫人歸案,還是我的責任。」

  這個時候,我陡然想起一件事:「我知道他們偷進時造旨人的住所,是想找什麼了!」高田向我望來,我急速揮著手:「時造芳子對我說過,她哥哥曾寫信給地,提到了一些奇怪的事,可惜她沒有帶在身邊。這些信,當然是在時造兄妹的住所。」

  高田喃喃道:「太神秘了,真是太神秘了!」

  我道:「我回去之後,馬上去見時造旨人。既然白素還在日本,我一定會回來,到時候,我會將得到的資料,一五一十向你奉告。」

  我及時趕上了班機,經過幾小時的飛行,回到了我居住的城市。在機場大廈,我就打了電話給梁若水,表示要立刻見她。

  *  *  *

  梁若水眨著眼,竭力忍住了淚水。過了一會兒,她才道:「見到他的屍體了?」

  我怔了一怔:「沒有,但是他的死因……十分離奇,目前為止,一點頭緒都沒有。一定要你幫忙,才能釐清真相。」

  接著,我就把整件事,約略向她講述了一遍。剛講完,她就接到一通電話,好像是院長打來的。梁若水的臉色仍然蒼白,但是聲音和神情都很鎮定,她道:「我也是才知道這個不幸的消息。張醫師的十二個病人,不能沒有主治醫師照顧。」

  電話那邊講了幾句,梁若水又道:「不要緊,我辛苦一點,應付得來……」

  梁若水放下了電話,深深吸了一口氣,道:「現在,我是時造旨人的主治醫師了,我們是先研究他的病歷,還是先去看他?」

  我忙道:「當然是先去看他。」

  就在這個時候,辦公室外傳來了叫嚷聲:「張醫師不在是什麼意思?找他回來,我有重要的事,要和他商量。」

  梁若水皺了皺眉,來到辦公室門口,開門道:「我是梁醫師,張醫師的工作暫時由我接替,閣下有什麼事?」

  此時我也來到門口,在門外叫嚷的,是一個三十歲左右,又瘦又高,看來十分有學養的男子。他走到梁若水面前,取出了名片,道:「我姓陳,叫陳島。」

  梁若水接過名片,我斜目看了一下,陳島的頭銜倒很簡單,只印著「安普蛾類研究所」的字樣。可是在名字下面,還印著許多學銜。

  梁若水不由自主揚了揚眉:「陳博士,我很忙,有什麼事,請你直說!」

  陳島道:「洪安先生是我手下的研究人員,我想接他出院。」

  一個醫護人員走過來,道:「梁醫師,洪先生的病……」

  梁若水做了一個手勢,不讓醫護人員再說下去,同時向陳島道:「等我研究過洪先生的病歷之後,才能決定。」

  陳島提高了聲音:「洪安在你們這裡幾個月了,一點進展也沒有。他幻想中的那隻蛾,還一直捧在他的手心。我已經想到方法,可以使他恢復正常。」」

  梁若水道:「我才接手,但是我會認真考慮你的要求。請你留下聯絡電話,我會把結論告訴你。」

  陳島看來很不高興,指著梁若水道:「明天這個時候,我再來這裡聽你的結論!」

  梁若水繃起臉孔,沒有再說什麼。這時,負責照顧時造旨人的男護士向她報到,梁若水道:「帶我們去看他。」

  *  *  *

  時造旨人坐在一張沙發上,神情木然,道:「你們可有帶鏡子來?」

  我身後的男護士道:「他一見到人,就問有沒有帶鏡子來!」

  我向後揮了揮手,示意男護士別說話,並向時造走近些,道:「我身邊沒有鏡子──」

  時造現出極度失望的神情,我忙道:「不過要找幾面鏡子,也不是什麼難事。」

  時造不由自主喘著氣:「謝謝你,快……替我弄幾面鏡子來……借我照……一照。」

  我順口問道:「鏡子有什麼好照的?你沒有照過鏡子?」

  時造旨人嗚咽著道:「我要照遍世界上所有的鏡子……我想……總有一面鏡子,可以使我看到自己。」

  我吞了一口口水:「你是說,你在照鏡子的時候,看不到自己?」

  時造一副傷心欲絕的神情,用力點了點頭。

  我指著梁若水,道:「時造君,這位梁醫師,會接替張醫師來照顧你。」

  時造立時臉色煞白,叫了起來:「不!我不要換……我要張強!」

  梁若水柔聲道:「時造君,請放心,我一樣可以照料你。」

  時造陡然伸出手來,指著梁若水,疾聲道:「是不是張醫師遭到了意外?告訴我!」

  時造怎麼會猜到張強有了意外?剎那之間,我心中亂成一片,不知如何是好。梁若水也有點慌亂,她道:「你說什麼?意外?什麼意外?」

  時造連退了幾步,坐倒在沙發上,雙手緊緊抱著頭,喘著氣叫道:「張醫師一定遭到了意外!讓我離開這裡,我一定要去找那個人。」

  梁若水道:「你想找誰,我們可以幫你去找。」

  時造答道:「他的名字叫衛斯理,張醫師說他能幫助我。」

  我感到啼笑皆非:「我就是衛斯理。」

  時造打量著我,看來並不相信,我又道:「我才從日本回來。」

  梁若水皺了皺眉:「時造君,這位真是衛斯理,他才從日本回來。」

  時造的聲音忽然發顫:「你……你是和張醫師一起去的?」

  我搖了搖頭:「不,是內人和張醫師一起去的,我隨後才去。」


   時造現出十分焦急的神情來,看他那種樣子,像是不知道有多少話要對我說,可是他望著梁若水和男護士,神情又十分猶豫。

  我看得出來,他是不想有其他人在場,忙道:「你們是不是可以出去一下?」

  *  *  *

  等到病房中只剩下我和時造,我道:「時造君,有什麼話你只管說,我保證沒有人偷聽。」

  時造長嘆了一聲,指了指自己的頭:「有人不必偷聽,也能知道你在想什麼!」

  我頓了一頓:「你是指心靈互通的現象?」

  時造大搖其頭:「不是心靈互通,而是有人可以直接讀出你的思想。」

  我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:「不必庸人自擾,不會有人有這種力量的。」

  時造露出凝重之極的神色:「有!尾杉三郎就有!」

  我呆了一呆,想到時造曾在他的文章中,半開玩笑地說尾杉具有那種能力,可是如今,他卻是一本正經的。

  時造看我沒有反應,苦笑了一下:「你不相信?張強起先也不相信,後來總算相信了,所以才去找你。可是你為什麼沒有和他一起去日本,去取我的那些東西呢?」

  我忙問:「什麼東西?」

  時造吸了一口氣:「我的研究結果。那些資料,絕不能落在……尾杉手裡。」

  我皺著眉頭,又問:「你的研究結果是什麼?」

  時造壓低了聲音,顯得又緊張又神秘:「有一些人,我不確定有多少,能知道普通人在想些什麼。」

  我嘆了一口氣,白素所說的「關鍵人物」,竟然是一個瘋子!


   我表現出極度的不耐煩,但是時造繼續說下去:「一開始,我只不過是在想,尾杉為什麼那麼緊張,緊張到要來殺我?我的文章中,一定有哪裡觸怒了他。

  「我下定決心要找出原因,所以我展開了調查。那時,尾杉已經住進精神病院,我曾經好幾次,偷進他的住所。到了第四次,果然有了發現。」

  他講到這裡,神情變得十分緊張,我急忙問:「你發現了什麼?」

  時造道:「我在那棟大房子中,找到了一間密室。」

  我追問:「密室裡有什麼?」

  時造顯得極其懊喪:「全是各種各樣,看起來很精密的儀器,我完全不知道是什麼,只好一一拍照。」

  我又問:「照片呢?」

  時造道:「我還沒空去沖洗,雜誌社的總編輯就來找我,逼我馬上離開日本。我只好留一張字條,請芳子去沖洗那卷軟片。

  「來到這裡之後,我還是日日夜夜在想這個問題。有一天,我忽然想通了,尾杉具有瞭解對方心意的能力,不就是那些裝置起的作用嗎?於是我打算回日本去,把他的秘密進一步寫成文章。」

  時造喘了好幾口氣,才又道:「就在我打開衣櫥,準備收拾行李回日本的時候,卻覺得衣櫥裡的穿衣鏡,好像少了一點什麼,令我很不自在。我站在鏡子前面想:究竟少了什麼呢?」

  說到這裡,時造的聲音轉趨尖銳:「我立即發現,我自己不見了。鏡中的影像什麼都不缺,只有我不見了。

  「於是我一面叫嚷,一面衝到街上去。後來,日本領事館把我送進這家醫院,當作瘋子處理,幸好張醫師和你一樣,肯細心聽我敘述一切經過。」

  我心想,張強一定是聽了他的敘述,感到事有可疑,才來找我的。可是,張強到底發現了什麼疑點呢?

  當我在思索的時候,時造一直揮著手,神情變得相當憤慨:「一定是尾杉!這傢伙,利用那間密室中的裝置,令我看不見自己。他知道我會回日本去揭露他的秘密,所以就害我。」

  我嘆了一聲,時造更加惱怒:「你不信嗎?可是張醫師告訴我,這種怪異的事,只有你會相信,還說你一定會到日本去,消滅掉尾杉這個怪物。

  「你為什麼沒有去?反倒是尊夫人和他一起去了?唉,我知道,張醫師這一趟去日本,其實非常冒險,他……是不是遭到了意外?」

  如果不是張強和白素在日本的遭遇如此離奇,這時我已經拂袖而去,可是事實正如時造所料,張強已遭到了意外!

  我把時造旨人的敘述,在心中做了一個總結,陡地閃過一個念頭──張強為什麼要跳樓?是不是張強的腦部活動也受了干擾,使他做出完全不想做的事情?

  這種能力如果存在,人類的生活,不知要亂成什麼樣子!

  我迅速轉著念,心中的駭然也越來越甚。時造壓低了聲音:「尾杉是首惡,他是一個科學怪人,一定要把他消滅掉。」

  我聽到時造這樣講,不禁心頭一凜──白素正在日本對付尾杉,如果尾杉真有這樣的能力,白素的處境豈不是危險到了極點?

 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:「時造君,我……相信了你的推測,事情果真十分嚴重,我會立刻再趕去日本。你在這裡相當安全,千萬不要離開。」

  時造緊握著我的手:「希望你成功,張醫師曾告訴我,你從來沒有失敗過。」

  *  *  *

  我走進梁若水的辦公室,她顯然已經看完時造的病歷,問我道:「時造……對你全說了?」

  我答道:「對,時造所說的一切,我相信張強都寫在病歷裡面了。他的結論如何?我和時造達成的結論是──」

  我把某些人擁有一種力量,可以干擾和控制他人腦部活動的這個想法,向梁若水說了一遍。然後表示,我要立刻飛回日本去。

  臨上飛機,我又和梁若水通了一個電話。梁若水告訴我,芳子已經來到醫院,正在探訪她哥哥。可是芳子表示,她哥哥要他去沖洗的那卷軟片,卻洗出來一疊空白的相紙。換句話說,時造根本什麼也沒有拍到。

  在飛機上,我突然想通了。照相機比人眼可靠得多,根本不存在的東西,它絕對拍不出來。對照相機來說,有就是有,沒有就是沒有,取決於事實。但是對人的眼睛來說,有或沒有,取決於人腦的活動。

  許多不可解釋的事,都出現了曙光。三個目擊證人看到白素「行兇」,自然是他們的腦部活動出了問題。如果當時有一架攝影機,將過程全部拍攝下來,一定和目擊證人所「看」到的大不相同。

  在興奮之餘,我又不免不寒而慄,因為這樣一來,可以肯定真有某種力量,正在干擾和控制人腦的活動。

  我就這樣神遊物外,心情大起大伏,不知道什麼時候,身邊的空位已經坐了一個人,而且還十分眼熟。對了,正是那位陳島博士。後來我才知道,他原來就坐在我後面,只是上機的時候,我心事重重,所以未曾發現他。

  我對陳島的第一印象很不好,覺得他有一種不可一世的傲岸。沒想到這次巧遇,我和他卻是越談越投機。其實,他是典型的科學家,致力於科學研究,對處理人際關係並不擅長,言行舉止難免令人有些反感。

  這次的長談,讓我對陳島的研究工作,也有了初步的認識。由於蛾類能發出一種波來做遠距離訊息傳遞,陳島推論人腦活動也會產生同樣的訊息波。因此理論上,只要能接收到這種訊息波,再經過分析復原,即可知道訊息的內容。

  聽到這裡,我問道:「你的意思是,如果有一種裝置,能接收人腦活動所產生的訊息波,並能將之還原,遠距離思想交流就變得可能了?」

  陳島道:「是啊,那時候,人人都能在思想上直接交流。」陳島似乎覺得遇到了知音,又道:「我很希望你到我的研究所來一次,那裡有些事,你一定會有興趣。」

  我試探著問:「你要我到你的研究所去看什麼?」

  陳島想了一想,才道:「看看生物發射訊息和接受訊息的能力。」

  我的確很有興趣,但是目前,我實在無法到維也納去,所以我道:「真遺憾,我在日本有重要的事。對了,你到日本去做什麼呢?」

  我只不過順口一問,可是陳島的回答,卻令我大吃一驚!他答道:「我去看一個中學同學,他是日本著名的棋手,可是最近卻進了精神病院。」

  *  *  *

  我一出機場,就上了一輛計程車,吩咐司機直駛東京鐵塔。因為我上飛機之前,曾經抽出時間回家一趟。果然沒有令我失望,白素在答錄機中,錄了一段新的留言:

  「你如果見過了時造,一定已經知道了所有的事。你若再來日本,就去東京鐵塔,找一個擺攤的女孩彌子。一切要小心,到了東京之後,許多事甚至連想都不要想。我很好,我比你想像中還能幹,日本警方找不到我,高田警官還在盡可能幫我。」

  一個半小時後,我來到東京鐵塔,找到了彌子的攤位。在彌子身後,有一個中年日本婦人,本來正彎著腰整理雜物,此時陡然挺直了身子。

  她雖然背對著我,但我已經認出來,她就是經過精妙化裝的白素!

  我不知道有多少話要對她講,白素卻十分警覺,壓低聲音道:「跟著我,保持距離。」接下來的大半小時,我們換了兩次交通工具,才終於來到一個居住單位。原來這裡是彌子的住所,而彌子是時造芳子最好的朋友。

  我摟住白素,急不及待地把我所經歷的、發現的、想到的,再加上我和梁若水的見解,以及陳島的理論,一股腦講了出來。

  等到我講完了,白素才道:「和我的設想一樣,不過你的說法更加具體。那三個證人並不是說謊,我相信他們真的『看到』我推張強墜樓。」

  我明白她的意思,但我仍然忍不住問:「當時你──」

  白素緩緩搖了搖頭,現出很難過的神情:「我當時和張強有一段距離,他忽然跳了起來,衝向窗口,撞破了玻璃,掉了下去!」

  這時,我問了一個關鍵性的問題:「是什麼導致張強發生意外的?」

  於是白素從頭說起。她和張強一到東京,就到時造家去找芳子。偏偏芳子去看她哥哥了,他們只好偷進屋子,找到了那疊相片,卻萬萬沒想到,每一張都是空白!

  在時造旨人的住所中,張強極度懊喪:「難怪衛先生連聽都不肯聽,我竟然相信了一個瘋子。」


   白素沉聲道:「時造在鏡子裡看不到自己,表示真正存在的東西能在他眼中消失。反過來說,不存在的東西,也有可能在他眼中出現。」

  張強平靜了許多:「以醫生的立場來說,我只能承認那是一種病變,而不是什麼外來力量的影響。」

  白素道:「也許吧,但是無論如何,總要去尾杉的住所看一看。」

  離開了時造家,白素和張強決定先回酒店一趟,因為白素想再試著和我聯絡一次。凌晨一點的時候,他們進入酒店的大堂。在大堂中,白素壓低聲音道:「你欠缺這類行動的經驗,這樣吧,你去打電話通知衛斯理,請他立即趕來,我獨自去尾杉的住所。」

  於是,白素轉身走出酒店,張強一個人上了樓。這些都是值夜的酒店職員看到的情形,他們也如實告訴了警方。


   奇怪的是,張強應該一上樓,就立刻和我聯絡,可是我並沒有接到任何電話。那天晚上,我在家裡等候白素的消息,越等越焦急。張強為什麼不打電話給我?後來,我和白素雖然討論出幾個可能性,卻都無法肯定。

  白素召了一輛計程車,在尾杉住所附近下車。她輕而易舉翻過圍牆,整座房子顯然一個人也沒有。那間密室倒是的確存在,以白素的本領,很快就找到了密室的入口。不過,密室裡面卻空無一物,這是白素搜索了大約半小時,最後得出來的結論。

  就在她穿過客廳,準備離去之際,她忽然看到,客廳的一側是一列架子,架子上全是高級的音響器材。在一瞥之下,白素看到有一樣東西,絕不屬於音響器材的一部分。那是一個不知名的儀器,有著十公分寬的螢幕,看來像是一具示波器。

  白素不禁暗罵尾杉狡滑,故意把最重要的東西放在顯眼處,而且和類似的電子設備放在一起,幾乎把她都給騙倒了。

  那儀器上有許多掣鈕,有一大半並未標明用途,此外還有一副耳筒,聯結著那具儀器。白素還注意到,儀器底部有一個浮雕,是用英文字母A和P所構成的飛蛾圖案。

  白素花了許多時間研究這具儀器,不知不覺間,已經快天亮了。她心想,要是被人撞見,那可不容易解釋,而且張強一定等得很急,不如把儀器帶回酒店,再慢慢研究。於是,她隨便找了一個紙盒,把那具儀器放了進去。六時四十三分,白素回到了酒店,先在大堂打電話到張強的房間,告訴他有了重要發現。

  然後,白素就搭乘電梯上樓去。進了張強的房間,白素一面簡單扼要地敘述經過,一面替那具儀器插上電源,問道:「你看,這波紋是什麼意思?」

  張強戴上那副耳筒,道:「這不是普通的耳筒,你看,這裡有兩個吸盤,可以緊貼頭上,倒像是做腦電圖的裝置。」

  白素問:「你聽到了什麼聲音嗎?」

  張強一面搖著頭,一面隨意扳動那具儀器上的掣鈕。突然之間,他的神情變得怪異莫名,白素想問他怎麼了,可是還沒有出聲,張強已經發出一下驚呼。他猛然拉下頭上的耳筒,抓在手中,用力揮動。

  由於耳筒的一端聯結著那具儀器,他一揮動,便將那具儀器帶了起來,向牆角飛去。

  白素看到張強有這樣反常的動作,只當他從耳筒中聽到什麼怪異的聲音。這時,那具儀器正飛向牆角,眼看就要撞壞了,是以白素也發出一聲驚呼。下一瞬間,她立刻抓起沙發上的椅墊,向那具儀器拋過去,希望擋在儀器之前。由於動作太急,她帶倒了一張椅子。

  白素拋出的墊子,起了預期的作用,那具儀器並未直接撞到牆上。她連忙撲過去,趁勢將儀器接住,順手放到床上。

  這時,她在床邊,張強在窗前,如果不是距離那麼遠,張強墜樓的慘劇或許不至發生。

  白素才放下那具儀器,就看到張強一個轉身,猛力衝向窗戶。她自然看得出結果會怎樣,所以立時向前奔來。

  但是,一切已經太遲了。張強的頭先碰到玻璃,這一下,還不足以令玻璃破裂,但是緊接著,他的肩頭也撞到了玻璃。玻璃經不起這一下撞擊,裂了開來。張強向前衝的力道未曾中止,整個人就從窗口飛了出去。

  *  *  *

  我長長吁了一口氣,安慰白素道:「好了,一切都過去了。」

  白素也吁了一口氣:「不,尾杉還在,還有他的那個儀器,還有我的嫌疑,還有許多事。」

  我道:「憑我們兩人的本事,尾杉就算躲到天上去,也要把他找出來。」

  過了一會兒,白素才道:「我感到所有……不可解釋的事,都能用一條線串起來。」

  白素沒有再說什麼,我們兩人各想各的,過了大約三、五分鐘,我和她陡然異口同聲,叫道:「那個蛾類研究所!」

  我搶著道:「讓我先來歸納一下,你再來補充。」

  白素一面答應,一面取來紙筆。我道:「第一件事,那個研究所中,有一個研究人員,看到了不存在的東西,一隻飛蛾。」

  白素記了下來,我又道:「第二,陳島是研究所的主持人,又和尾杉是中學同學。在飛機上,他對我說,幾年之前曾和尾杉提到,要知道他人在想什麼,理論上是可能的。」

  白素補充道:「對陳島而言,這是他身為科學家的假設。可是言者無意,聽者有心,尾杉聽了之後,竟然展開了行動。以他的知識,不足以從事那麼複雜的科學研究,所以他就──」

  我道:「所以他就採用不正當的方法,把那具儀器弄到手。」

  白素道:「如果再分析下去,似乎只有一條路,那就是尾杉通過那具儀器,似乎掌握了一種力量,真的能知道他人在想些什麼。他還可以用那具儀器,去干擾他人的腦部活動──」

  白素講到這裡,我陡然閃過一個想法,忙叫道:「等一等!不是尾杉,而是儀器本身有一種力量,能令人產生幻覺。如果配上耳筒,直接刺激腦部,幻覺可能更強烈,張強就是因為產生極度的幻覺,才會有自殺的行動。而三個酒店職工,也是因為腦部活動受干擾,才會『看到』你在推張強。」

  我們兩人都靜默了片刻,我才繼續道:「總之,那具儀器有一定的奇異力量,可以干涉人類的腦部活動。」

  白素接著道:「這種力量,幫助了尾杉在棋賽中獲勝。」

  我用力揮了揮手:「所以,尾杉把這種力量,當作自己最大的秘密,而倒霉的時造旨人,卻半開玩笑地寫了出來。」

  白素苦笑:「時造不能在鏡中看到自己,自然也是腦部活動受干擾的結果,干擾的來源相同。」

  我嘆了一聲:「最大的問題在於:何以那具儀器,會有這樣的力量?」

  白素沉聲道:「這個問題,只有一個人可以回答──」

  我陡地叫了起來:「陳島。」

  陳島是那個研究所的主持人,只要我們的推測不錯,那具儀器正是來自該研究所,所以,這個問題也只有陳島可以回答。想到這裡,我大是懊喪,我竟然沒有問他的聯絡方法,就和他分了手。

  白素看出了我的心情,她道:「不要緊,他不是要去接那個研究員出院嗎?我們可以立即和梁醫生聯絡,請她留住陳島。」

  我連忙打電話給梁若水,第一句話就道:「梁醫生,還記得那個叫陳島的人?」

  她的回答很令我驚訝:「本來可能不記得了,但是半小時之前,他才和我通過電話。」

  我忙道:「我有極重要的事要找他。梁醫師,所有的怪事,都逐漸有了眉目,其中的關鍵問題,卻只有他能解答。所以你見了他之後,無論如何要留住他,等我回來再說。」

  梁若水在電話那頭頓了片刻,才道:「好吧,我盡力而為。」

  放下電話不久,電視便開始播放新聞快報,在東京北方五十公里處的茨城縣筑波郡,山中的一個溪澗,發現了一具男屍,已經證實正是九段棋手尾杉三郎!

  白素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,道:「難怪我在精神病院找不到他,原來他也逃出來了!」

  這時,鏡頭又轉到殮房,有不少棋迷在殮房前徘徊憑弔。等到新聞播完,我哼了一聲:「尾杉真的死了?我不相信。你暫時待在這裡,我要去殮房看看。」

  我來到殮房門口,就看到高田在指揮著警員維持秩序。我擠過人叢,向他走去,高田看到我,陡然呆了一呆,忙向我招了招手。

  我和他一起走進殮房,高田立時道:「尾杉死了。」

  我道:「這個人的花樣極多,他真的死了?」

  高田神情凝重,點了點頭。我苦笑:「事情的複雜,超乎你的想像之外,我要看屍體。」

  高田向我做了一個不屑的神情:「你對尾杉的屍體那麼感興趣,可是對張強的屍體,怎麼提都不提?」

  在那電光石火的一霎間,我想到了一件事!

  於是,我跟著高田,來到存放屍體的冷藏室。職員拉開一個鐵櫃,裡面是尾杉三郎,看來他真的死了。職員又拉開另一個鐵櫃,我便看到了張強的屍體。

  我走近一步,拉起張強的雙手仔細查看。然後,我深深吸了一口氣,轉頭問高田道:「你是不是還在追緝白素?」

  高田點頭:「是,職務上我要將她緝捕歸案。」

  我立時道:「好,我帶你去找她。」

  *  *  *

  白素看到我帶高田回來,她也大為驚訝。我用我們的家鄉話,急速講了幾句,白素立時笑了起來:「真是的,我怎麼沒有想到。」

  以後的事,並不值得詳細記述。白素在拘留所過了一夜,第二天出庭,高田和好幾個警官,竭力擔保疑犯不會逃亡,於是法庭批准了保釋,令輿論一片譁然。

  住進酒店之後,白素吁了一口氣,在沙發上坐了下來。我道:「你成了新聞人物,陳島居然沒有來找我們,可見他已經回去了。」

  白素取過紙筆,畫出一具如同示波儀的儀器,以及一副樣子很怪的耳筒。她道:「我所畫的,很忠於原物。如果這些東西,是來自陳島的研究所,他一看就會知道。你先回去找他,我開審是半個月之後的事。」

  講完之後,她還做了一個十分瀟灑的手勢:「衛先生,請吧。」

  *  *  *

  到了機場,登機之前,我又和梁若水通了一個電話。

  梁若水在電話中說:「陳博士在我這裡,我們在討論一些問題。你再也想不到,還有什麼人參加。」梁若水的聲音聽來很興奮,可見他們的討論十分熱烈。

  六個小時後,我走進梁若水的辦公室,他們還在起勁地交談著。參加這場討論的,竟然還有時造旨人和洪安。

  我第一句話就問:「你們的討論有什麼結果?」

  陳島指著洪安道:「我們認為,他的確『看到』一隻飛蛾,因為他的腦部,接收到了有一隻蛾在眼前的訊號。可是我們還不確定,訊號究竟來自何處?」

 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:「陳博士,我認為訊號正是來自你的研究所。」陳島呆了一呆,我做了一個手勢:「現在輪到我來發言,希望大家不要打斷我。」

  雖然大家都答應了,但是我在敘述之際,還是頻頻被打斷。當我出示那具儀器的草圖,陳島像是想要殺人,恨恨地道:「這具儀器,重要無比,兩年前卻失竊了。」

  等到我全部講完,陳島嘆了一聲:「一切和我們的設想很接近,只是我再也想不到,主要的關鍵,竟然在我的研究所。」

  陳島沉默了片刻,又道:「我們的研究,從蛾類能直接互相溝通開始,我們假設蛾類會發射一種訊號,使牠的同類能輕易接收到。而研究工作的第一步,就是用儀器把這種訊號捕捉並記錄下來,以便詳加研究。第二步,則是利用儀器,把訊號再發射出去。失竊的那具儀器,就是訊號發射儀。」

  我遲疑地問:「只是……接收和記錄蛾類發出的訊號?」

  陳島道:「是的,而且只是一種蛾類。」

 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:「可是,這具儀器顯然能夠干擾人類腦部的活動,尾杉藉著它增進了棋力,張強因為它而神智失常,還有那三個證人的幻覺,也都來自那具儀器的怪異力量。」

  陳島做了一個手勢,阻止我說下去:「想必人腦活動所產生的訊號,和蛾類並沒有太大差別,所以,人腦接收了蛾類的訊號,也會受到干擾。」陳島指著洪安,又道:「在研究所中,第一個受害者就是他。」

  過了好一會兒,我才講得出話來:「陳博士,你是想告訴我,所有的不幸,都只是偶然?」

  陳島緩緩道:「正是這個意思。」

  梁若水發出一聲長嘆,我也不由自主,跟著嘆了一口氣。

  陳島繼續道:「這種干擾是如何形成,如何和人腦發生作用,我們目前一無所知。例如時造先生,他顯然是在尾杉的住所中受到了干擾,卻在若干時日之後才發作。」

  梁若水忽然道:「你上次說,只要讓洪安出院,就可以治好他,是不是已經掌握了什麼方法?」

  陳島道:「我知道洪安的病源,是因為長期接觸某一種訊號。那種訊號,是雌蛾發出來引誘雄蛾的。我想,如果改為讓他接觸蛾類找不到同類的訊號,或許能令他眼前的飛蛾消失。至於時造先生,只要他有勇氣,也歡迎來我的研究所,接受類似的治療。」

  *  *  *

  白素開庭那一天,記者群集,熱鬧無比。

  主控開始傳訊證人,第一個上台的是那位酒店管事,他詳細講述了目睹的經過。在他講完之後,幾乎人人都用詫異的目光望向白素。白素則十分鎮定,一直帶著微笑。

  輪到辯方律師盤問證人,那律師向我望來,我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。然後,律師帶著老大不情願的表情,問道:「管事先生,你說看到死者用手抓住破裂的玻璃,被告卻還是不斷推他?」

  管事斬釘截鐵地道:「是的。破裂的玻璃,割得死者滿手是血,可怕極了。」

  這時,突然有一個人,發出一下歡呼聲,法官立時怒目相向,那人卻仍然笑容滿面,一副興奮之極的模樣。他正是高田警官,我向他做了一個手勢,並且點了點頭,高田便滿面笑容走了出去。

  接著,是兩個女工輪流做證。我叫律師問同樣的問題,兩個證人同樣做了肯定的答覆。

  這個時候,庭外突然傳來一陣喧譁,我知道是高田回來了,又對律師講了幾句,律師大是興奮,立時道:「法官大人,我有一項強有力的證據,可以推翻三位目擊證人的證供,請法官大人准予呈堂。」

  法官點頭批准,於是法庭的門打開,高田警官和一個殮房職員,推著一具白布覆蓋著的屍體,走了進來。

  法官一再敲槌,法庭中才靜了下來。白素的律師和剛才判若兩人,辯才無礙地道:「法官大人,這是死者張強的屍體,剛才,三位證人的證供中,都提及死者雙手抓住破裂的玻璃,割得雙手滿是鮮血,現在,請大人看死者的雙手。」

  律師走過去,揭開白布,把屍體的雙手提起來。誰都看得出來,那雙手絲毫沒有割傷的痕跡。

  半小時之後,我和白素一起離開法庭,自然是無罪釋放。

  我們很快就回到家,休息幾天之後,就前往維也納,目的地是安普蛾類研究所。在那裡,我們遇到了梁若水,她已正式加入陳島的研究團隊。(全文完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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