科幻究竟有什麼用?

  在推廣科幻的過程中,常常會被問到「科幻究竟有什麼用?」或是「科幻為什麼值得推廣,為什麼值得研究?」起初這類問題令我相當心虛,因為我推廣科幻的初衷,只是希望跟更多人分享自己熱愛的好東西。不過,通常我必須提出更加冠冕堂皇的理由,也就是為科幻找出實用的功能與價值。久而久之,我累積了不少標準答案。有趣的是,這些答案不但能說服別人,同樣也能說服我自己。因此我愈來愈相信,它們絕非冠冕堂皇而已。

  由於科幻牽涉的層面很廣,在不同的領域自有不同的實用功能。為了提綱挈領,本文將從「科學」、「文學」、「個人」、「社會」四個層面,分別探討科幻的各種實用性。這樣劃分的原因很簡單:科幻是源自「科學」與「文學」的結合,而從「個人」到「社會」都可能與科幻息息相關。

  一、科學層面:科幻在這個層面的實用功能,應從科學教育與科技發展兩方面來探討。

  先談科學教育,廣義的科學教育包括科學知識的傳授與科學精神的培養。就科學知識而言,無論國內國外,體制內的科學教育總是過分刻板,常常容易弄壞學生的「科學胃口」,讓許多人畢業後仍是科學文盲,甚至逢科必反──碰到科學就反胃。當然,在學校教育之外,還有許多生動有趣的科普教材,例如科普書、科普影集、科普演講等等,可是碰到上述的科學絕緣人,即使再生動、再有趣的教材也是對牛彈琴。至於科學精神的培養,無論體制內或體制外的科學教育,在這方面一律顯得有心無力。最主要的原因,在於科學精神太過抽象,根本就無從教起;倘若光是疾呼「大膽假設,小心求證」之類的口號,只會引起陳腔濫調的批評與反感。

  相較之下,凡是精采的科幻作品,無論小說、漫畫、電影……都能在科學教育上扮演催化劑的角色。就科學知識的傳授而言,科幻具有寓教於樂的功能,是包裝科學知識的最佳糖衣;既能降低一般人對科學的陌生與排斥感,又能激起學子對科學的好奇與興趣。即使是跡近無厘頭的「空想科學」,例如日本的超人戰隊,對幼兒的科學啟蒙也有重大貢獻,這在日本早已是不爭的事實。

  在科學精神的倡導上,科幻作品更是最好的媒介。如上所述,科學精神絕對不能教,一教就流於口號。因此唯有藉著潛移默化,才能讓科學精神深入人心。而凡是優秀的科幻作品,都蘊含著豐富的科學精神,只要多接觸、多欣賞,便能在不知不覺間心領神會。讓我們舉兩個極端的例子:一、科幻大師艾西莫夫(Isaac Asimov,1920-1992)受過嚴格的科學訓練,本人又是標準的理性主義者,因此作品中充滿理性思維與邏輯推理。二、倪匡的科幻小說一向走通俗路線,其中的科學知識相當有限,但科學精神仍不虞匱乏,比方說衛斯理總是鍥而不捨、打破沙鍋問到底,這就是最基本的科學精神。

  談完科幻對科學教育的助益,接著該談談科幻對科技發展的影響。這個影響絕對是正面的,因為科幻作品常常提供新穎的科技概念,而只要這些概念有實用價值,就一定會有人設法實現。我們甚至可以大膽地說,科幻作品經常扮演科技發展的精神導師。稍加比較科幻發展史與科技發展史,便不難找到許許多多的真實案例。大至核能潛艦與登月火箭,小至奈米級機器人,多多少少都是在科幻概念指導之下發展出來的。

  一旦接受「科幻能夠指導科技」這個觀點,科幻也就立刻進入未來學的領域,成為未來學的重要參考資料。例如在預測未來科技的研究中,可將科幻作品當作田野調查的對象;只要利用嚴謹的科學來篩選科幻預言,便不難找出明日科技的大致趨勢。

  二、文學層面:科幻起源自科學與文學的結合,在談完科學層面之後,自然應該討論科幻對文學層面的影響與貢獻。

  在此,我們大致將文學分成創作與批評兩大領域。就文學創作(包括小說、劇本、詩歌)而言,科幻能提供許多獨特的題材;在科幻架構下,不難設計出比一般文體更加極端的情境,製造出更強烈、更深刻的道德挑戰,讓人性接受更深一層的試煉,而使讀者產生更深層、更廣義的反思,如「反烏托邦」名著《華氏451度》(Fahrenheit 451,1953)等書就是很好的例子。另一方面,即使是一個傳統的主題,科幻也能從突破傳統的角度切入,提供新的視野與新的觀點。例如以機器人為主角的《正子人》(The Positronic Man,1992),便是透過一個永生機器人的觀點,來見證、來省思、來探討人世間的亙古難題:生老病死、愛恨情仇、名韁利鎖。

  至於在文學批評這個領域,科幻毫無疑問是個值得研究的類型,而且隨著科技愈來愈無孔不入,科幻小說與科幻電影已是愈來愈熱門的研究對象。

  而在其他相近的學術領域,科幻也扮演著積極且正面的角色。例如科幻題材引發的哲學問題,不但能當作哲學課程的具體範例,甚至能成為正式的哲學研究題目。這一點,電影《駭客任務》(Matrix,1999)堪稱代表。此外,一旦科幻作品普及成為文化現象,例如Star Trek文化、原子小金剛文化,也就自然而然成為文化研究的課題。

  三、個人層面:科幻的獨特魅力具有震撼人心的威力,而科幻作家能從幾方面來發揮這股力量。

  拓展心靈空間:在<科幻天下>這篇序言中,倪匡寫道:「科幻小說,尤其是極具獨創性的科幻小說,對於讀者而言,就像一種全然陌生的色彩、聞所未聞的天籟,不但能夠讓人大開眼界,更能擴展心靈視野、開拓潛力無限的心靈空間。」短短數十字,已充分說明科幻如何開啟一扇又一扇的心門與心窗。

  激發想像力與創造力:幻想是科幻的必備元素,科幻則需透過科學方法實現這些幻想。因此凡是優秀的科幻作品,皆為想像力(構思幻想)與創造力(落實幻想)的最佳範例。此外,科幻作品一定具有陌生的元素,因此在欣賞科幻時,讀者或觀眾也必須發揮想像力,才能融入作品的情節與情境中。無論任何人,只要經常受到這樣的啟發與開發,腦袋都永遠不會僵化。

  充當時光隧道:對於未知的事物,人人都有或多或少的好奇心。科學雖然已經解開許多謎,卻永遠無法準確預知未來,因此我們只有在科幻中尋求慰藉。換句話說,雖然科學家還造不出時光旅行機,科幻卻能扮演心靈的時光隧道,提供我們一窺未來世界的機會。關心未來是很值得鼓勵的一件事,而凡是以未來為背景的科幻作品,無論其中的未來是好是壞,都能啟發讀者或觀眾對未來的衷心關懷。

  尋找科技時代的人文價值:在科學突飛猛進、科技一日千里的今天,大多數的科學家與工程師只顧拚命向前衝,沒空停下來環顧四周或回顧過去,也沒心情進行深切的反省或宏觀的思考。反倒是在科幻作品中,常常出現深度的人文關懷,以及以人為本的科技觀與未來觀。

  這方面最具代表性的例子,應屬已有四十年歷史的Star Trek系列。在這部史詩般的科幻影集加系列電影中,貫穿著如下七大信念,充分表現出這部科幻史詩的人文價值觀。

信念一:人性仍在不斷的學習反省中漸漸進化。

信念二:科技發展為兩刃利劍,如果人類濫用或誤用,終將遭到科技反噬的惡果。

信念三:宇宙間各種生命應當學習欣賞並尊重異類的外貌、信仰與文化,而不是一味盲目地抵制或憎惡。

信念四:任何生命都無權干涉其他生命的演化與發展。

信念五:人類文明的舞台是無盡遼闊的太空。

信念六:太空是人類終極的疆域。

信念七:人類文明永不滅亡。

  四、社會層面:最後,讓我們將視野從個人擴大到群體,看看科幻究竟具有哪些社會功能。

  這個問題不妨從集體潛意識談起。任何文學作品所創造的角色或情節,其實都能反映人類內心普遍的需求、渴望或恐懼。然而科幻作品得天獨厚,特別能突顯這方面的功能。舉例而言,無論是小說或電影中的外星人,說穿了通通是讀者或觀眾的「內心人」,唯有如此才能獲得共鳴──最明顯的例子,是電影《星際戰警》(Men in Black,1997)用外星人影射美國境內的外國人(兩者英文皆為alien)。至於日本科幻片為何擁有一枝獨秀的怪獸傳統,倘若追根究柢,甚至能追溯到二次大戰後大和民族的集體傷痕。

  此外,自《科學怪人》(Frankenstein,1818)以降,許許多多科幻作品都對科技進步抱持悲觀的看法,並為科技反撲的可能性提出預警,充分反映出一般人的「科學怪人情結」(Frankenstein Complex)。換句話說,當科學家拚命向前衝的時候,科幻作家毅然決然擔起「烏鴉嘴」的重任,成為一種彌足珍貴的制衡力量。

  以上所講的幾個例子,充其量只能算消極行為。但既然科幻擅長反映人心的需求、渴望或恐懼,反過來說,也就特別容易在集體潛意識中創造這些心理──這便是積極的社會功能。最明顯的例子,就是科幻能逐漸培養一國的科學文化。舉例而言,由於自幼透過漫畫、動畫、模型來接觸機器人,四、五歲的日本小孩就會立志要製造真實的機器人,而不少人長大後果真去圓這個夢。相較之下,台灣的下一代絕不會從小立志製造晶圓,必須等到懂得金錢萬能之後,他們才會萌生這種志向。這充分說明對小孩不能講什麼大道理,只能用最符合人性的方式循循善誘,而科幻剛好具有這種誘人的吸引力。或許我們可以這樣說,幼時以科幻「築夢」的孩子,很可能長大後就會以科技「逐夢」。

  科技想要在本土生根發芽,一定要有科學文化當土壤。反之,倘若這樣的土壤付之闕如,無論移植什麼高科技都只是失根的蘭花。而唯有質量並重的科幻作品,才能灌溉出這樣的肥沃土壤。我們甚至可以推測,科幻產品或科幻人口皆為一國科技潛力的重要指標。至少在歐美與日本,這個推測能夠得到量化的證明。

  以上便是從「科學」、「文學」、「個人」、「社會」四個層面,分別介紹科幻的種種實用性。縱使如此,科幻在華人社會仍有兩重原罪:有些人覺得既然有「科學」,就絕對不能再有「幻想」,甚至認為幻想是大逆不道的行為;有些人則是「逢科必反」過了頭,連科幻都列為拒絕往來戶。因此至少在台灣,想要把科幻從「個人」推廣到「社會」,我們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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